《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86、第八十六章 画像·狂澜

　　见自家少爷回来，没有进屋，而是坐在庭前的石凳上发呆，露华不禁有些奇怪。倒了杯茶，姗姗过来，瞧着自家少爷脸上的神色，好像经历了一件令人惊喜又不可思议的事，唇角含笑，黑眸熠熠闪光。

　　“小少爷，你这是……遇着什么喜事了？”将茶杯递上去，露华探究地看着他俊逸的脸庞。

　　萧然伸手接过茶，神思还在飘忽，喃喃道：“今天遇到一个奇怪的人……”眉眼里都是笑意。

　　露华突然心头一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小少爷遇到他心仪的女子了？一见倾心？她想问，可是萧然已经回过神来，欣然道：“还有一桩好事，我向爹求了以后跟大哥做事，跟爹出去行走江湖，爹都答应了。”

　　露华被他脸上的笑容晃得眼晕，心里却是一紧：“小少爷，江湖上整天打打杀杀，你这样神仙般的人……”

　　萧然忍不住笑道：“你怕我应付不来么？”

　　露华想说，不是怕你应付不来，是怕那些血腥玷污了你。可她没有说，她知道萧然的性子，旁人看着是极温润的，但其实有一颗无比强韧的心。

　　他就像萧飒馆中那些青竹，不畏风雨。

　　晚些萧潼到萧飒馆来，萧然拉了他坐下，高兴地道：“爹终于答应让我跟着大哥做事了，以后小弟就全听大哥吩咐了。”

　　萧潼瞥他一眼，伸手揉揉他的头：“好啊，这样的人才送上门来，我若不物尽其用，岂不亏了？只是，你别后悔才是。”

　　“怎么会？”萧然完全没有从大哥的话里听出“危险”来，依旧笑吟吟的，“能够为爹和大哥分忧，是我的荣幸。”

　　萧潼满意地点头。

　　第二天，还是像往常一样，萧然早起向父母兄长问安，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发现父亲脸上又有了以往那种略带宠溺的笑容。

　　他不知道，其实萧凤歌是因为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才会心情大好。

　　秦云丝感觉到了他们父子之间那种融洽的氛围，她面上露出温柔恬静的笑容，一如过去每一天她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样子。

　　可是她知道，她心底终究有些不一样了。藏着一个秘密，原是件痛苦的事，要将它压住，不让它弹起来像利刃一样扎伤她的心，更需要极大的力量。

　　不知为什么，她经常会想起那个穿灰衣的男人，想起他说的话：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而已。做个糊涂的女人，实在太可悲。我看得出，你其实是个聪明人，而且，也没有你外表看起来那么软弱。”

　　“盲目崇拜、仰慕一个人，献上你的一生和你所有的情爱，这太不值得了。”

　　这个人，简简单单几句话，就颠覆了她一生的信仰。而她，还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为了儿子，她必须装作不知道。

　　幸好那件事已经过去，萧凤歌对她的态度也回到了以前。只是，近身服侍他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有些僵硬。

　　萧然每日到萧潼那边，听他教导、为他做事。他现在才知道大哥对他说的“物尽其用”是什么意思，萧潼简直把他差得团团转，连跑腿的事都让他去做。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萧然与七大堂的堂主们都有了更深的接触，对七大堂的功能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真正感觉到，以前自己只是个隔岸看花的人，现在才算目睹了烟波城的真容。

　　只是，每天午后，他都要抽出一段时间到府后那个林子里，与那位不知名的黑衣人见面。那人总是用一种深深的目光看他，让他分辨不清他眼底的意思。

　　他总觉得，他带着某种期望在看他，那目光，让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可当他追问他为什么这样看他时，黑衣人只是笑笑：“你不是说我身上有戈壁荒漠的味道么？我看人都是这个样子，可你自己的体会也许就不同。”

　　于是他便不问了，只是与他一起饮酒，海阔天空地聊。黑衣人给他讲了很多边塞的景物与风土人情，却从不说自己为什么会到边塞去，在那儿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也一直没说自己的名字。

　　可萧然却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与他十分投缘。

　　连续两天往外跑，算上第一天，已经三天了，而且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酒味。萧潼不禁怀疑了。

　　“然儿，你每天这个时候出去，去干什么了？”终于忍不住问。

　　“只是去后面林子里练练剑、看看天、听听鸟语，然后一个人喝点酒。”萧然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

　　萧潼皱眉，这小子，莫不是出去结交了什么狐朋狗友？可就算这样，也无需每天定时定点地出去。难道……是遇上什么佳人了？那女孩只有这个时间能够溜出家门，与他约会？

　　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为什么一遇到弟弟的事，他的神经就会过敏，而且想得特别婆妈。

　　翌日萧然再出后门，刚进林子就感觉不对劲。他站定，向身后喝道：“出来！”

　　一名黑衣影卫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小少爷。”

　　萧然气结，盯着他：“大哥派你来的？”

　　影卫不说话。

　　“为什么跟踪我？”

　　“不是跟踪，是保护。”影卫很认真地纠正。

　　萧然暗暗吸口气：“你回去告诉大哥，我没做什么坏事。等我回去，自然向他解释。”

　　“是。”影卫一个口令一个行动，转身离去，眨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萧然等在树林里，等了半个时辰，却没有见到那位黑衣人。他想，这个人怕是已经走了，他本来就是过客。

　　隐隐有些惆怅，但他没去多想。

　　回到府中，他去了萧潼院里。萧潼正在翻阅一些卷宗，见他进来，头都没抬：“回来了？”

　　萧然握了握拳，低下头，闷声道：“大哥不相信我？”

　　萧潼慢慢从卷宗上抬起头，看着他：“我以为我们兄弟之间可以无话不谈，没想到你会瞒着我，这种感觉很不好。”

　　虽然他的语气是平静的，可萧然却感觉到压力，他抬了抬眼帘，低声道：“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弟没觉得有必要向大哥禀报。”

　　“哦？那么，说来听听，是什么样的小事？”萧潼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我在那边林子里练武，遇见一个黑衣人，年纪比爹大一点，看起来历尽沧桑，长相和爹有几分相似。他说他在边塞待了十七八年，这次是来烟波城办点事……”

　　“你说什么？”身后突然响起萧凤歌的声音，萧然回头，父亲高大的身影罩过来，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萧潼与萧然同时吓一跳，萧潼站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爹？”

　　两人竟然都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来的。

　　萧凤歌却好像没听到，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睛盯着萧然，一字字道：“你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看到父亲的样子，萧然的心脏不自禁地收缩，就像上次看到他对母亲发火一样，他害怕他这种表情。

　　“爹，孩儿……”

　　“说！”

　　“孩儿这几天，每天去府后林子里见一个黑衣人，与他喝酒聊天。孩儿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年纪比爹大一点，长相和爹有几分相似。他说他在边塞待了十七八年，这次是来烟波城办点事……”

　　萧凤歌一巴掌挥过去，把萧然打得身子一晃，几乎跌倒。

　　“爹！”萧潼惊呼一声，奔上去，却被父亲的眼神吓到。他的眼神阴鸷到极点，狠狠瞪过来，将他逼退一步。

　　萧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默默跪下。却被萧凤歌一把揪住领子，提了起来：“小畜生，你就这么天真？随便遇到一个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跟别人喝酒聊天？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他是敌是友？爹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暴怒的吼声震响在耳边，扬起的手掌似乎还要掴下来。萧然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偏过头。可是等了会儿，那个巴掌没有落下来，萧凤歌把他放开，一指书桌：“去，把他的相貌画下来！”

　　萧然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嘴里尝到血腥味，耳边还回响着父亲的吼声。

　　小畜生，父亲竟然骂他小畜生。这个称呼从来没有听过，他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最近是怎么了？哪里出了差错？

　　他有种做梦的感觉。

　　他举袖擦掉唇边的血迹，走到书桌边，找了纸笔，研了墨，在纸上一点点勾画。

　　而萧凤歌已经在靠窗的几案边坐下，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眼里闪烁着刀锋般冷洌的光芒。

　　萧潼只以为父亲在为弟弟轻信他人、不懂防范而生气，亲自端了茶给他，劝道：“爹请息怒，然儿没有受到伤害，想必那人也无恶意。”

　　萧凤歌这才意识到大儿子还在身边，指指一边的椅子：“坐下吧。”

　　萧潼坐下，萧凤歌端起茶来喝一口，语声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是我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单纯到极点，根本不懂人心险恶。烟波城树大招风，什么样的敌人都可能存在。而他，随随便便结识一个陌生人，就和他好得像朋友一样，全无半点防范之心。若是那人是用毒高手……”

　　隐约透出后怕。

　　“是，孩儿也是这么想，所以今天派了影卫去保护然儿，却被他发现了。”说到最后一句，萧潼的语气里竟有赞许之意。

　　等萧然把黑衣人的像画好，拿到萧凤歌面前，躬身呈上：“爹，孩儿将这人的画像画好了。”

　　萧凤歌接过那幅画，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烫了一下，双手一抖。

　　可是萧潼的目光在萧然身上，而萧然垂着头，所以两人都没看到。

　　萧凤歌在刹那间调整好情绪，站起身：“爹派人去查此人的来历。”又扫萧然一眼，厉声喝道，“滚回自己屋里，好好反省！”

　　萧然应了声“是”，心里一阵茫然。

　　萧潼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心疼，等萧凤歌出去，他才唤住他：“然儿，留在这里吧，来，哥给你上点药。”

　　萧然慢慢转过身，看他一眼，轻轻摇头：“不用，谢谢大哥，小弟回去反省。”

　　微微躬身，然后再站直身子，掉转头，往外走去。

　　那个背影倔强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