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84、第八十四章 原罪.遗忘

　　第二天早上，萧然刚刚洗漱完毕，萧潼就来了。

　　萧凤歌是武将出身，现在虽然身在江湖，但骨子里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没变，家中规矩也多。所以平日都是萧然先到兄长处请安，再与兄长一起去向父亲请安。没想到今天萧潼先过来看他了。

　　“小弟给大哥请安。”萧然温文尔雅地行礼，却被萧潼拉住，抬了他的脸仔细打量。

　　萧然脸上肿胀已消，只是原本白皙的面颊带着青紫的淤痕，嘴角、眼角也各有一块，看起来惨不忍睹。

　　因为一夜失眠，眼睑下有一圈淡淡的黑晕，那双眼睛也不似平日那么清澈，倒像蒙了一层浅浅的雾气。

　　“没睡好？”萧潼皱眉，放手，心疼中。

　　萧然微笑，恬淡的眉眼，像春天里初生的柳芽：“昨晚被大哥考较了一番，小弟特别兴奋，所以没睡好。”

　　“谎话！”萧潼有些生气，低低地责备，“在我面前还要装么？你打量我不明白你那点心思？”

　　萧然垂下眼：“大哥……”

　　萧潼伸手握住他肩膀，和声道：“我知道你性子好，忍得了委屈。你是在担心你-娘，对不对？”

　　萧然默认。

　　“走，我们一起去爹那儿请安，看看他今天情绪如何。”他笑笑，安慰道，“放心，过了一夜，爹也该心平气和了。秦姨娘又没做错什么，爹清醒了，自然就明白了。”

　　说罢拉了萧然就往主院去。

　　秦云丝是被碧云唤醒的，她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眼花、体虚乏力，身子晃了晃，勉强站住。

　　碧云惊道：“夫人，你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伸手试她额头，没有发烧，但是汗涔涔的。

　　秦云丝嗓音沙哑地道：“可能昨晚没睡好，我晕得很。你代我去向老爷告个罪，说我不舒服，就不去伺候他了。”

　　碧云担忧地看她一眼，道：“那夫人还是躺下吧，奴婢先去向老爷禀告一声，再请大夫过来给夫人看病。”

　　秦云丝无力地摇头：“不必请大夫，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休息一下就好了。”

　　碧云点头，扶她重新躺下，折身出来，往萧凤歌处走。

　　萧潼与萧然已经到萧凤歌院里，向萧凤歌请过安。

　　萧凤歌扫了小儿子一眼，见他一如既往地垂手恭立，面色平和，并无半点怨怼或委屈之色，心里不免有些后悔。可想到自己昨天把话说得那么满，又有些不好收场，于是肃容道：“潼儿，你可有好好管教你弟弟？”

　　萧潼一愣，万没想到父亲还记着这句话，却马上反应过来，应道：“是，孩儿已狠狠教训过弟弟，还抽了他两竹枝，教他记得以后不得忤逆父亲。”

　　萧然跪下，俯身磕了个头道：“孩儿知错了，请爹原谅。”

　　心中暗道，怎的没见母亲？她不是每天都一早过来，亲自服侍父亲穿衣束发么？

　　有时候他来得早，会看到母亲为父亲梳头的样子，袖管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腕，拿着梳子的手，轻轻梳过父亲仍然乌黑的头发。

　　那种场景，让他觉得分外温馨。情窦初开的年龄，朦胧的想象中，夫妻就该是这种样子，淡淡的生活，处处流淌着和谐与幸福。

　　可是，母亲没有过来，是因为心里有气么？不，不会的，母亲是那么温和柔顺的人，她不会计较的。

　　会不会身体不舒服？

　　注意到他神思恍惚的样子，萧凤歌的心软了下来，声音也不觉变缓了：“起来吧，以后记着教训便是。”

　　萧然应了声“是”，站起来。

　　萧潼道：“秦姨娘今日没过来么？”

　　萧凤歌被问到才想起，秦云丝确实没有过来，今天是丫环为他梳洗的。微微愣了愣，难道她在赌气？

　　似乎，又有些异样的感觉。

　　正在这时，碧云走进院里，站在廊下敛衽行礼：“老爷，夫人早上起来，觉得身子不舒服，命奴婢来向老爷告罪，她今日不方便过来伺候老爷了。”

　　萧然心里一紧，面色就有些变了。

　　萧凤歌看他一眼，对碧云道：“请大夫来给她看看。”

　　“夫人道不碍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萧凤歌微微蹙眉：“那，吩咐厨房炖些燕窝粥给夫人送去。你回去好生照料着，一会儿我过去看她。”

　　“是，谢谢老爷。”

　　萧潼悄悄向萧然露出一个笑容，好像在说：“你看，爹还是关心你娘的。”但心里知道此刻的萧然必定在担心母亲，所以向萧凤歌告退，拉了弟弟往幽思院走。

　　秦云丝见他们进来，忙撑起身来，向萧潼道：“大少爷，抱歉，我这样子……失礼了。”

　　萧潼摆手：“快别这么说，你身子不好，就躺下吧。”又温声道，“爹昨日状态不好，惊着姨娘了，请别放在心上。”

　　秦云丝有些受宠若惊，道：“大少爷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老爷一向待我宽厚，若是换作别家，身为姬妾，挨打受骂都是常事，何况只是喝斥几声？”

　　说着眼角湿润了：“还劳大少爷亲自过来探望，我哪里担待得起？”

　　萧潼道：“一家人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爹过会儿也会来的，他必会为昨日之事向姨娘道歉。”

　　“那我更担当不起了。”秦云丝心里闪过一抹自嘲的笑意，脸上却依然挂着柔柔弱弱的笑容，“大少爷请回去用餐吧，我想和然儿说几句话。”

　　萧潼感觉到她谦卑的表情里隐含着一丝疏离，却没有在意，点点头，转身出去。

　　“娘，你是不是心里难受？”萧然坐在床前，目注自己的母亲，心里泛起钝痛。

　　她的母亲，一直微笑着的母亲，与世无争的母亲，满心眼里都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在乎过她自己吧？

　　跟了父亲那么多年，却还是小妾的身份，她会觉得委屈么？

　　他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因为在这之前，他的母亲始终是幸福而满足的样子。

　　秦云丝微微摇头，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儿子的手。

　　她的掌心很冷。

　　萧然感觉到了，所以他用双掌将母亲的手合在掌心，想要温暖她。

　　“然儿，娘想问你一个问题。”

　　萧然奇怪地看她一眼：“娘有话但说无妨。”母子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若是你有朝一日发现，自己最亲的亲人，并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我是说，你可能一厢情愿，把他们想得太好，可后来却发现，他们让你失望了……你会怎么样？”

　　萧然越发奇怪：“娘所说的亲人，是指兄弟姐妹还是……？”

　　“比如说，是父母？”秦云丝谨慎地措词，“你将他们想象得很高大、很完美，可事实上，他们也有缺陷、有不堪，有不能为人道的过去……”

　　萧然将她的话在心里复述了一遍，才体会她的意思，他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娘，为人子者，怎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为人子者，又怎能忘掉父母的养育之恩？就算他们有卑微的身世、不堪的过往，可他们依然是我的父母，我依然会孝顺他们……

　　“娘，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秦云丝靠在床上，无神的双眸看向前方，喃喃道：“若是他们有罪呢？”

　　“那就由我来担当！”萧然毫不犹豫地道。

　　秦云丝浑身一震，脸色更白了。她迅速撇开头，唯恐被儿子看到自己的表情。

　　“娘，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娘太没用，连累你了，然后胡思乱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萧然心里一阵揪痛。

　　秦云丝放开了自己，那件事，她会当作从来没有听说过。

　　萧然在幽思院陪母亲吃了早饭，萧凤歌就过来了。

　　他已经恢复了常态，面目平和，看着秦云丝道：“云丝，昨天是我喝多了酒，酒后无状，才对你态度恶劣。我们这么多年夫妻了，你最了解我，所以，就别放在心上了吧。”

　　萧凤歌还是第一次当着儿子的面这样服软，秦云丝再次表现出受宠若惊甚至感恩戴德的模样：“老爷这样说，叫妾身哪里敢当……”声音有些许哽咽。

　　萧凤歌见她如此，越发觉得自己昨天疑神疑鬼、小题大做了。这女人如此软弱，昨天他怎么会觉得身上她透出了一丝傲气？

　　喝多了酒，果然各种感官都失灵了。

　　关心地道了声：“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丫环去买，我走了。”转身出去。

　　萧然轻轻松口气，露出笑容。一回头，却见母亲红了眼圈，那一瞬间的眼神，他竟看不懂。

　　就像一粒石子落入湖中，溅起一圈涟漪，很快趋于平静。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几日，秦云丝的身体好了，萧然脸上也恢复了白皙如玉。

　　萧府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林子，林子里有一个不高不低的土坡，土坡上开满星星点点的野花。

　　阳光很温暖，空气里都是草木的芬芳，小鸟的鸣叫声欢快地在耳边唱响。

　　萧然躺在土坡上，怀里抱着他的剑，他看着蓝天白云，轻轻吐纳着新鲜的空气。

　　他刚刚在林子里舞了一通剑，然后在林梢施展轻功，从林子这头飞到那头。雪白的衣衫，拂过轻盈的风，带出流水般的线条。

　　翩然身姿，像掠水而过的惊鸿。

　　这会儿他躺在土坡上休息，浑身放松，心情也格外舒畅。

　　他喜欢大自然，喜欢呼吸大自然的气息。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缕箫声从林子那头飘来，低沉而苍凉的曲调，像来自塞外。剑啸西风、金戈铁马、冰河寥落、夕阳西沉……

　　他的心被这箫声抓住了，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朝着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一个身穿黑衣的人，背对着他，靠在树上。一个背影，扑面而来的沧桑，让他的心顿时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