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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苏醒.逃避 ...

  •   “前朝有一对兄弟,同为当代学士,有倾世之才。弟弟沉稳内敛,处事谨慎,而兄长热情奔放、旷达不羁。兄长天性嫉恶如仇,遇有邪恶,则‘如蝇在食,吐之乃已”,所以他一生饱经忧患,曾获罪下狱。

      “当时他自问必死,便在狱中写下绝命诗,送给弟弟,道‘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小弟每读至此,总不胜唏嘘。

      “大哥,我们何幸而为兄弟,又何幸远离朝廷,免却宦海沉浮之苦。小弟此生,必会辅佐大哥,唯大哥马首是瞻。来生之事太过缥缈,我不敢奢求。只愿今生祸福与共、不离不弃……”

      是谁的声音响在耳边,字字清晰?那时候的少年,那双纯净的眸子,像天边最亮的星辰,照亮了他的心。他郑重许下的诺言,让他深深感动。

      可是现在,不再求今生,竟要去期盼来生了么?难道,今生已经不再是兄弟?

      不知道从哪里涌起的怒气,像火焰一样在他身体里蹿动,烧得他五脏六腑阵阵灼痛。他忘了楚然重伤在身、刚刚捡回一条命,他只知道唤醒他、狠狠质问他。

      他要知道为什么,他再也不愿等了!

      他伸出双手,连着被子一起,握住楚然的肩头。死死瞪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从嗓子里发出低吼:“然儿,你醒醒,你醒醒!”

      为什么,声音竟有些颤抖了?

      一声极低的□□从楚然烧得干裂的唇中逸出,他的睫毛艰难地、一点点地颤动,眼睛一点点睁开。

      萧潼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焦点,也没有神采。

      “然儿,看着我,我是你大哥。”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连心脏都收得紧紧的。满怀期待与焦灼,强势的语气被那双涣散、迷离的眼睛打散,变得低沉下去。

      他紧紧盯着楚然的眼睛,渴望从中看到自己熟悉的东西。

      可是楚然没有反应,他的人虽然醒了,意识却仍然飘浮在空中。何止意识,还有魂魄。

      一日一夜,他的魂魄就这样飘浮着。他好像能够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他看着自己,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还看到萧潼,看到他喂他吃药,看到他冷峻的面容变得温柔,看到他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有他躺在榻上,紧皱眉头的样子。

      他又看到床上躺着的自己,身子变小了,仿佛还是七八岁的样子,脸颊带着病态的嫣红。而另一位少年正坐在他身边,手里端着药碗,像在哄他吃药。

      然后,有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身白衣的自己,面带微笑,宠溺地看着婴儿甜甜的小脸。

      转眼是白雪皑皑的绝寒顶,天地沉寂,无声无息,没有生物,连飞鸟都看不见一只。他被冰雪覆盖着,只露出头脸。冰雕般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仿佛,已经没了气息的样子。

      无数幻象、一切虚空,这世上有没有真实的东西?

      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魂魄像一缕烟,慢慢地、一点点收拢到身体里。然后,开始有疼痛的感觉,越来越痛。

      他的眼睛里终于能够看到影像,他看到了烛光,还有一双眼睛——一双冰火交织的眼睛。

      他看到他的唇在动,也听到他的声音,可是他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模模糊糊觉得心痛,想要流泪。

      于是,真的有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下来。那一瞬间,他听到心底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萧然,你活过来了。

      是的,他活过来了,他的意识回到了脑子里。

      萧然,这个名字,已经尘封了很久。可是为什么,在醒过来的刹那,他对自己的认识是萧然,而不是萧梦冷,更不是楚然?

      萧然,你终于……活过来了么?

      那滴眼泪落下的时候,萧潼的心被一股海啸般的浪潮淹没了。强烈的喜悦与希望,掩盖了刚才升起的怒气。

      他想紧紧拥抱自己的兄弟,感受他的体温和他活着的气息。他想,他苏醒了,不仅意识苏醒,心也跟着苏醒了。

      他,已经认请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

      那滴眼泪,是灼热的吧?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是的,那是温热的液体,证明眼前这个人是活生生的。

      “然……”一声然儿还未出口,他听到萧然微弱的声音:“城主……属下……还活着么?”

      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萧潼浑身凉透。城主?属下?这是什么狗屁称呼?刚才他明明在昏迷中唤大哥,明明说了要生生世世为兄弟!

      他猛地扬起手掌,脸孔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可是他没有打下去,他从萧然灰蒙蒙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惊慌和怯意。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刚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那张苍白憔悴、急剧消瘦的脸,脆弱得好像一触就会碎裂。

      脱力一般,他的手垂了下去。澎湃的大海,瞬间变成一潭死水。眼睛干涩得难受,喉咙口也堵了起来。

      “城主……救了属下?”苍白的嘴唇费力地开启,萧然想要大声一点,却骤然感觉喉咙口一热,一股腥红的液体从嘴里涌了出来。

      萧潼大惊,本能地拿袖子去擦那些血迹,袖口很快被染红了。他再也顾不上生气。起身端了茶杯过来,用调羹舀了水,送到萧然唇边:“漱漱口吧。”

      见萧然将水含进口中,他又拿了丝帕递过去:“吐出来。”

      萧然微微偏过头,将嘴里的血水吐进丝帕中。

      萧潼又喂他喝了两口水,低问:“觉得好点了么?”

      “好点了……谢谢城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虽然那么微弱,却像寒夜里亮起的一点火苗,令萧潼觉得心头一暖。

      “有什么感觉?”萧潼又问。

      “痛……”

      一个字吐出来,两人同时恍惚了。明明是隐忍的声音,听来却像有撒娇的味道。

      萧潼心底不自禁地塌了一块,脸上也变得柔和了:“觉得饿么?要吃东西的话,我吩咐下人去做。”

      萧然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萧潼的床上,立刻慌乱起来,身子才刚想动,就被萧潼摁住了:“你想干什么?”

      “属下怎么可以躺在城主床上?”眼神仍然带着迷茫,脸上却露出惶恐之色,“怎么可以……劳城主照料?”

      很好,稍微有点力气,又来跟自己扮演一名卑微的属下。萧潼竟然觉得无力生气,只是份外无奈:“你要是觉得愧疚,就老老实实养着,早点好起来才是正理!”

      “是。可是……城主在生气?”刚才好像要抽自己的样子?萧然茫然想着原因。

      “没有。”萧潼掩饰地侧目,又问了句,“想吃东西么?”

      “不,属下不饿……”刚说到这儿,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萧然脸上没有血色,可羞赧的表情落在萧潼眼里,他的心又软了。

      他想起“楚然”第一天走进烟波城的时候,在琼酥楼里,也是在自己面前,他饿得肚子咕咕叫,羞红了脸,温润又质朴的样子。

      萧潼站起身:“我去找人弄点吃的来。”

      出门吩咐守夜的侍卫,叫厨房煮点银耳薏米羹来,侍卫应声而去。

      萧潼回转来,看到萧然隐忍着疼痛,额头冒出针尖般细密的汗水,即使在灯光下也能看到晶莹的闪亮。

      他又想,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昏迷着吧,至少感觉不到疼痛。

      “城主……猷狩抓到了么?”因为忍痛,萧然的声音里有一丝抽气声。

      萧潼看着他:“我该表扬你尽职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醒来就问公事。”

      “属下怕他对城主不利……”萧然眉间露出担忧,“他千里迢迢,到这里才暗杀裴将军,一定……是为了向城主示威……报复……老城主,否则,他也不会在城隍庙……精心设计埋伏。他绝不会只是要让城主……看他的手段那么简单……”

      萧潼心头微微一震,又是这样不谋而合,两人都想到猷狩为什么要追踪至此才杀人的问题。

      萧然眼里的担忧那样真实,萧潼心里又恨又痛。为什么,他总能与他想到一块儿,总能为他着想,却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

      “不用担心。他就算没死,也已重伤。我已命意横传信给莫知府,通过官府的力量抓捕他。”萧潼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

      萧然默然。

      萧潼坐在他面前,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刚才你醒来前,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没。”萧然恍惚地道,“只有一些幻觉,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我听到你叫大哥。”

      萧然一怔。

      “我还听到你念一句诗。”萧潼一字字道,“‘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灯光并不亮,可萧潼的眼睛雪亮,就好像一束强光,瞬间照亮萧然的脸——那张脸颜色如雪,瞳孔深处闪过一抹恐惧。

      “你瞒了我很多事。”萧潼缓缓道,“你告诉我你是孤儿,你从小被舅舅养大,那么,这位与你生生世世情深义重的大哥是谁?”

      萧然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个字。心,恐惧得阵阵颤栗。

      萧然,萧然,醒来的刹那,你是萧然。昏迷的过程中,你更是萧然。

      原来,你从来没有忘记过去,没有忘记过去的身份、过去的兄弟情,不,何止没有忘记,你那样留恋、那样渴望……

      你在欺骗谁?

      平日还有理智,今天却完全不由自己控制。

      “他是属下的表哥……比属下大四岁,二十岁的时候,他得病去世了。属下与他自小生活在一起,感情很好……他死时,对属下说了这句话……”哽咽着声音,又一滴泪,沿着他眼角滑落下来,无声地渗进枕头。

      萧潼猛地握紧拳头。

      那滴泪,灼痛了他的心。

      然儿,你用真实的眼泪,裹着虚假的谎言。却用虚假的伪装,裏住你真实的心。

      祸福与共、不离不弃,这是你亲口许下的诺言,可是现在……

      “你进来时没有到贪狼堂备案,直接成了我的贴身侍卫,只属我一人管辖。我没问你家乡何处、亲人姓名。现在,我开始对你的身世感兴趣了。等你好了,你到苏总管那儿填一份名录。”

      “是。”

      答应得这么干脆、坦然,想必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恨不得狠狠掐住这小子的脖子,问他究竟安的什么心,可是他没有力气。

      萧然的意识又在渐渐游离,他很想这样昏睡过去。可是他听到萧潼为他叫了银耳薏米羹,所以他撑着。

      萧潼不说话,也不看萧然。他侧坐着,萧然只看到他半边脸。那张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有些疲惫。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安静中有一种难言的忧伤飘浮在空气里。萧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悲哀而迷茫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在盼着那碗薏米羹,盼着吃到萧潼亲手喂的薏米羹。就好像长期处于饥饿中的乞丐,好不容易得了些米,贪婪地、迫不及待地等着那点米煮开,几乎片刻都等不及了。

      萧然,你真卑鄙,你一面利用他、算计他、忤逆他,一面还在渴望他赐予的恩情。

      原来,你的灵魂如此贫瘠、如此不堪。你竟软弱到想从一位敌人身上寻求安慰。

      “张嘴。”温暖的手指触到他下巴上,萧潼的声音响在耳边。他才蓦然清醒过来,看到萧潼手里已经端了一碗薏米羹。

      香甜的汁液流进他干涸而苦涩的嘴里,流过他肿痛的喉头,他的眼角又微微湿润了。

      这一刻,他觉得无比温馨,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欺骗自己的。可以在某个时刻,只记得自己想记的东西,只留住自己想留住的东西。

      那么,就这样骗自己吧,哪怕只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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