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77、第七十七章 世世.今生

　　桃叶巷十八号，荒草没膝、蛛丝缠满的庭院里死一般沉寂，皎洁的月光洒在这座荒宅中，显得愈发凄清。

　　有一缕烛光从后院一间破旧的屋子里漏出来，那间屋子有人，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活人是萧沉踪，用的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居安客栈时那张面孔。死人是裴健，他躺在棺材里，身体还没开始腐烂，面目完好，看起来好像刚刚才死的样子。

　　那是因为萧潼在他的棺材里放了防腐的香料，而萧沉踪将他偷到这里后，同样在新的棺材中放满香料。

　　没有祭品、没有白幔、没有灵位，也没有挽联，只有白烛在默默垂泪。而一身黑衣的萧沉踪，跪坐在地上，烧着纸钱。

　　“笃笃”，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衬着幽幽跳跃的烛火，令室内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闷、阴冷。

　　推门进来的是毒童子芮劲。和萧沉踪一样，他也是一身黑衣，粉嫩的娃娃脸上表情肃穆，恭敬地低头道：“主人，已经四更了，请主人安歇吧。”

　　“不，我要为他守夜。你们不必管我，自去休息吧。”萧沉踪抬眼看他，脸色灰暗，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

　　“逝者已矣，请主人节哀。主人连夜赶路、马不停蹄，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好好休息。我们还要护送裴爷的棺椁回谷，主人这样，怕是身体受不了。”

　　“没事，我们在这里多留几天。”萧沉踪道，“萧潼的人今晚一定向四面八方追赶，他想不到我们还留在城里。他这人自诩侠义，不会轻易扰民……”咬了咬牙，“父子俩一样假仁假义……所以，我算准他不会挨家挨户搜索，只会在城门口盘查。我们索性留在这里，避过风头再走。

　　“何况，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等楚然的信，因为楚然已经告诉他，有人给萧潼留书，约在城隍庙见面，就在今晚。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一定会跟去，一定会把结果告诉他。

　　他有个匪夷所思的猜想，他需要得到证实。透过儿子的眼睛，他看到的恐怕比儿子更多。有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强烈地占据着他的脑子，他不敢相信，但不得不怀疑。

　　“阿健，我一定会为你报仇，一定会揭开这对父子的伪善面具！”他在裴健的尸体前向他发过誓。

　　“可是，这里条件简陋，就让属下留在这里守着裴爷的灵柩，主人去住客栈吧。”

　　萧沉踪笑了：“我这辈子什么样的苦没吃过？餐风露宿，甚或茹毛饮血，又有何妨？”

　　芮劲怔了怔，眼里流露出敬意。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在自己仆人面前毫不掩饰自己曾经的落魄潦倒，这样的勇气与魄力，不是每个上位者都有的。

　　“是，主人，那属下告退了。”他深深一躬，无声地退了出去。

　　萧沉踪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个盛酒的皮囊，走到裴健棺材前，盘膝坐下，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萧沉踪自己喝一口，往地上洒一点，一手抚在棺材上，看着裴健的脸，喃喃道：“阿健，等回了狂人谷，我们痛痛快快喝一场。今晚，就让你小小地喝上几口吧。”

　　他笑了，笑容里有怀念也有悲凉：“阿健，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想当年我们驰骋疆场、豪气干云，到如今两鬓斑白、满脸风霜，岁月真是无情啊！

　　“这么多年，我成了废人一个，尝遍世间疾苦、颠沛流离……而你，也是拜那畜生所赐，才会被贬到边关为将的吧？可恨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你来到烟波城，被杀死在这里……

　　“阿健，你戎马一生，到老来却孤身一人，连个老婆孩子都没有。我比你好，至少，我现在有妻子、也有儿子，还有一群忠心的属下。

　　“英雄迟暮，是世间最可悲的事。可我不甘心，我失去的太多，我一定要夺回来。阿健，你等着看吧，看我如何报复萧凤歌，如何夺回烟波城，如何笑傲江湖、叱咤风云。我所有的荣耀，都会与你分享。

　　“愿你，在泉下安息……”

　　唯恐萧潼没睡好，所以天光大亮的时候，苏意横才来到他房间。

　　萧潼已经坐在楚然床前，正在喂粥给楚然喝。那粥熬得极薄，显然是萧潼特意吩咐的，唯恐楚然在昏迷中进食困难。

　　注意到萧潼眼里有淡淡的血丝，苏意横就知道，这人肯定一夜没睡。

　　“城主，他怎么样？”

　　“昨晚服了药，天亮前出了点汗，体温没那么烫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看起来，这条小命总算是捡回来了。”萧潼的口气是欣慰的。

　　苏意横笑道：“我就说嘛，他肯定死不了，害城主为他担惊受怕，等他醒来，我非好好教训他几句不可！”

　　萧潼看着床上的楚然，露出笑容。苏意横惊讶地发现，那笑容满含着宠溺。

　　“城主还有什么吩咐么？如果没有，属下出去做事了。”

　　“好，今天的事就有劳你了，得了结果再来向我回报吧。”

　　“是。”

　　苏意横在府里走了一圈，所到之处，人人都在谈论楚然。楚然为救城主，身负重伤，差点连性命都不保的事像插了翅膀，眨眼传遍萧府每个角落。

　　他苦笑，幸好楚然在城主房里，若是在自己房里，那房槛估计会被踩扁了。

　　许婆婆、管冲、牟明珠、罗衣，还有府里那些暗暗喜欢楚然的丫头们，以及平日与楚然交好的侍卫，诸如江歧、风霆等，恐怕都会争先恐后地去探望他。

　　正想着，迎面一人急匆匆走来，差点撞在他身上，正是罗衣。

　　“苏总管。”罗衣来不及行礼，气息急促道，“楚侍卫怎么样？”

　　苏意横扬起唇角：“若是他有个好歹，我还能这样悠闲么？放心吧，他只是昏迷，没有性命之忧。”

　　罗衣松一口气，身子晃了晃，用手扶额：“这就好……”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苏意横仔细看着她，这丫头，看来已经中了一种叫楚然的毒。他有些同情她，轻轻道：“城主亲自在照顾他，你想看他，恐怕得等他身体好一些，城主允许他回自己房间后。”

　　罗衣一怔：“……奴婢明白，谢谢苏总管。”

　　少主伤重，这消息应该禀告谷主吧？可是，自从楚然向她诉说他的身世，她总觉得，少主有藏得很深的心事。他曾吩咐她听从他的命令，那她还是等等吧，等他醒来。若是他有吩咐，他肯定会想办法见到她的。

　　她恍惚地往前走，心，疼得厉害。

　　苏意横刚吃完早饭，就听人报尹大夫来了。他迎出去，欣然道：“还没派人去请你，你怎么主动过来了？”

　　“城主这么看重楚侍卫，我岂敢怠慢？”尹钰向苏意横眨眨眼睛，“不对，何止城主看重，苏总管也对他惺惺相惜。这么要紧的人，我自然得确保他万无一失了。”

　　苏意横向他拱手：“昨日多谢相助，没有让城主瞧见那支人参。”

　　昨晚他拉了尹钰出去，直接把人参炖了，后来端进房间，又悄悄叮嘱尹钰抢着喂药，没让萧潼经手。

　　尹钰连原因都没有问。此刻听他提起，方缓缓笑道：“你是用来救人，又不是害人，我自然是要帮你的。其实，被他看见也没什么大不了，苏大总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烟波城地位显赫，纵然有人悄悄拿这么贵重的礼物贿赂你，也是人之常情。城主必是不会责怪的。”

　　苏意横愣了，突然觉得烟波城中的人都是人精。这尹钰——分明也是成了精的一个。他这话里有话，却让苏意横哭笑不得。

　　幸好，他知道尹钰只是一位大夫，而且，他不喜欢打探别人的秘密。

　　尹大夫仔仔细细地为楚然复查过，对萧潼道：“恭喜城主，楚侍卫的命已经保住了。”

　　萧潼面露喜色，又道：“可他怎么还不醒来？”语气颇有些急于求成。

　　“他伤得这么重，又流了那么多血，一时半会儿怎么醒得过来？城主不必担心，按我的方子继续给他用药吧。什么时候醒来，就看他自己的复原能力了。若是城主愿意，可以每日为他运功疗伤，这样他好起来会快一点，在下也会每天过来看他、给他换药的。”

　　萧潼点头：“谢谢你。”

　　“城主可以放心补一觉了，这里不妨交给下人吧。”尹钰又十分关心地叮咛道。

　　萧潼从善如流：“好。”

　　他只是靠在榻上，浅浅眯了会儿，就恢复了体力。醒来后，听苏意横汇报：昨夜贪狼堂向四面八方追踪，直到天亮才回，却一无所获。

　　今日，奉萧潼的命令，楚江流安排了人手去城隍庙清理废墟，另外派人在城中四处查访，寻找盗墓者的影踪。

　　楚江流听说楚然重伤，想要过来探望，却被苏意横劝阻了。言道楚然依旧昏迷着，他过来也无济于事。

　　萧潼一直陪在楚然身边，在他没有醒来之前，他一步也不想离开。

　　期间牟明珠来过，看到楚然的样子，牟二小姐忧心如焚，可是在萧潼面前，她又不好失态，更不好意思提出由自己来照顾他。只好请求萧潼，一旦楚然醒来，立刻派人通知她。

　　走出院子的时候，正好遇到白芷。白芷发现她脸上带着泪痕，不禁心里一动。想这女子初来时骄纵任性，如今却为楚然黯然神伤、惹人怜爱。

　　这情为何物，真叫人感慨万端。

　　进房给萧潼递上茶杯，她轻轻道：“城主，奴婢看到牟二小姐出去，她哭了。”

　　萧潼看她一眼：“与我何干？”

　　白芷用下巴指指楚然：“与他有关。”

　　萧潼道：“那就让他自己解决。”

　　白芷奇道：“既如此，城主还要逼着他……？”

　　“那是他活该。”

　　白芷瞠目结舌。

　　就在这时，许婆婆和管冲来了。管冲扶着奶奶过来，在廓下求见萧潼。萧潼对许婆婆相当尊重，请她进来，牵了她的手，引她去摸楚然的脸。

　　许婆婆的眼泪随着她触摸的动作流了下来：“小然……小然你怎么样？婆婆来看你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管冲拉了拉许婆婆的袖子，示意她城主就在边上，许婆婆浑如未觉。

　　“婆婆不要难过，楚然没事，他会好起来的。”萧潼和声安慰。

　　管冲转身向萧潼躬身：“城主事务繁忙，若是亲自照料师父，冲儿怕师父醒来会自责内疚。可否请城主允许，让冲儿照顾师父？

　　萧潼一愣。这孩子，才跟了楚然几天，言行举止已经有楚然的样子，温文有礼。

　　他赞许地微笑：“不，你还要照料你祖母，而且，练功也不得懈怠。你师父，还是交给我好了。”

　　温暖和煦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管冲有些怔忡，为什么，从城主的语气中听出宠爱？是因为师父的缘故么？

　　萧潼守在楚然床前，守了一天。一日三餐，楚然只能吃点流食，每餐都是萧潼亲自喂的，包括药汁。

　　到晚来，一摸楚然额头，烧退了许多。可是他仍然紧闭着眼睛，没有苏醒的迹象。

　　下半夜，萧潼仍然躺在榻上，由于心情放松了许多，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哥……大哥……”耳边似乎听到遥远的、缥缈的声音，萧潼从梦中惊醒，腾地一下从榻上弹起来。

　　烛台上的火轻轻晃动了两下，一室寂静。

　　没有声音。楚然依旧昏迷着，与刚才并无两样。

　　萧潼呆了呆，失望地躺下去，隐约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大哥……”又一声低喃。

　　萧潼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床上的楚然。不，不是做梦，他听见了，他听见楚然发出极微弱的声音。

　　他在呓语。

　　借着烛光，他看到楚然的眉心动了动，似有苏醒的迹象。他大喜，仔细看着他，轻轻唤他的名字：“楚然，楚然。”

　　楚然的嘴唇微微蠕动着，萧潼凑到他唇边，侧耳倾听。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萧潼像被雷电击中，瞬间呆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