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76、第七十六章 温柔.照料

　　也许是心理安慰起了作用，重新见到楚然时，萧潼竟觉得那个苍白如纸的人有了一丝生气。

　　尹钰已经写下一张药方，上面罗列了各种伤药、补药、退烧药，递给萧潼道：“城主，现在已经是下半夜，城里的药店……”

　　还没来得及说出“都已关门”四个字，萧潼已一把夺下药方，塞到苏意横手里，断然下令：“意横，派人去买，敲开和济堂的门，敲不开就用银子敲！”

　　苏意横忍不住笑：“城主，只要是你需要，哪家药铺敢不开门？属下立刻就去。”向惊蜇招手，“你跟着一起去，回头按剂量煎好，送到城主房间来。”

　　尹钰笑吟吟地看着萧潼，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要从这位冰山城主脸上看到如此丰富的表情，实在难得，错过岂非可惜？

　　萧潼完全无视他的表情，看着床上的楚然，问道：“他怎么样？”

　　尹钰摸摸下巴，慢悠悠地道：“我小看他了，没想到他的生命力这么强，喂药的时候我以为会特别艰难，谁知他在昏迷中还有求生的本能，竟都顺利吃下去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他死不了。不过，遭罪是难免的。

　　“他现在烧得厉害，除了服药，最好还要用汗巾子蘸了冷水，给他敷在额头降温。我劝城主还是让他回自己房间，找个人去专门照顾他吧。”

　　“不，我来照顾他。”萧潼斩钉截铁地道，“等他伤势稳定下来，我再让他搬走。”

　　“那，好吧。”尹钰谦和有礼地躬身，“在下告辞了，城主需要时，在下随传随到。至于诊金，等楚侍卫好了我再来跟城主结。”

　　听他这么说，萧潼心里一松：“你这样说，算是一种保证？”

　　“是。”

　　“谢谢你。”

　　“城主该谢苏总管，要没有苏总管这支千年人参，我恐怕回天乏力。”

　　萧潼点点头，唤侍卫送尹钰回去。

　　过一回儿，苏意横返回房间，见萧潼正呆呆坐在床前，一眼不眨地看着楚然。身影像一尊石像，脸上的线条却又十分柔和。

　　苏意横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城主，属下都安排好了。”

　　萧潼扭过头，抬眼看他：“意横，谢谢你。”

　　苏意横一愣，随即微笑：“这是属下份内之事。”

　　“不，我说的是那支人参。”

　　苏意横莞尔：“那支人参本来就是要拿来孝敬城主的，如今救了楚然，自然是城主的恩泽。”

　　萧潼默然，这家伙，未免太会说话了吧？

　　“城主今晚心力交瘁，请让属下留下照顾楚然，城主就请屈尊移驾到属下房内休息吧。”苏意横请求。

　　“不，我不累。”萧潼摇摇头，“我守在这里，你回去吧。”

　　听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苏意横便没坚持，应了声“是”，又道：“楚堂主他们还没回来，属下去门房吩咐一声，若是楚堂主求见，叫他明日再来回报。”

　　今夜，城主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楚然身上，哪怕天塌下来都不会管了——苏意横心里想。

　　萧潼点头：“好。”有这么贴心的总管，真是幸运，“明天城隍庙那边就交给你去安排了。”

　　苏意横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城隍庙被毁，要安抚附近百姓、清理废墟、掘地三尺查找暗道，然后还要命禄存堂筹建新的庙宇。

　　这一系列的事，以萧潼的心情，暂时无法兼顾，任务当然落在他这位大总管身上了。

　　等惊蜇煎好药送来，已经是四更天了。萧潼接过药碗，吩咐惊蜇搬床被子来，他要打地铺。

　　惊蜇暗暗咋舌，他们至高无上的城主，竟要为一名侍卫打地铺……

　　房间里安静下来，桌上的灯发出晕红的柔光，萧潼将它移过来，放在床头的绣墩上。借着这灯光，可以随时观察楚然的情况。

　　他伸出手指，在楚然鼻端探了探，指尖感觉到一丝灼热。他吁了一口气，至少，呼吸不像刚才那么微弱了。

　　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比城隍庙里更加惊心动魄。一颗心好像悬在钢丝的顶端，此刻终于被放了下来。

　　喜悦混合着酸楚，将他的胸腔涨满。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更不承认自己多情。可是今夜……他苦笑，他把所有的弱点都暴露在人前，只为了这个该死的小混蛋！

　　心里骂着，手却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拿起调羹。

　　惊蜇进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他们的城主坐在床前，俯下身，将药汁一点点注入楚然口中，动作轻柔到极点。

　　那样子，像护着一个易碎的宝贝。

　　“城，城主……”惊蜇结结巴巴地唤了声。

　　“放着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去休息吧。”萧潼头也不回地吩咐。

　　惊蜇将被褥放在一边的竹榻上，向萧潼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去。

　　果然如尹钰所言，楚然在昏迷中依然有着求生的本能。仿佛知道流进口中的是良药，他紧闭的唇齿微微张开，任由药汁流入。

　　这种样子令喂药的人欣喜万分，他扬起唇角，伸手揉了揉楚然的脸颊，像在奖励他。

　　然后，他怔然想起，小时候的萧然极怕吃药，别的事情样样听话，唯独不肯吃药。每次生病，他都要大费周章。打，舍不得；骂，小家伙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让他狠不下心来。最后只好哄着劝着，自己吃一口，骗弟弟也吃一口。

　　父亲恨铁不成钢地骂：“潼儿，你把然儿宠坏了。他是男孩子，怎能这样娇气？”

　　他护着他：“爹，然儿还小，长大就不会这样了。”

　　秦云丝宠爱而无奈地笑：“大少爷费心了，这孩子倔起来，连我和老爷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

　　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可是想起来的时候，心里还有暖暖的、柔柔的感觉。

　　今夜的自己，真是格外软弱，会想起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像有慈母的感觉。

　　可是唇边不自禁地泄出笑意。他又伸手摸了摸楚然的额头，那动作——就好像小时候对病中的萧然做的。

　　触手滚烫。

　　他无声地叹口气，继续喂药的动作。一碗药喂完，他拿了汗巾，放在惊蜇准备好的凉水中浸透，绞起来，敷到楚然额头。

　　然后继续坐在床边，用目光细细勾勒楚然脸上的轮廓，似乎，想从中找出与萧然吻合的地方。

　　完全改变一张脸，不是不可能，但是，难以想象，这个转变的过程要承受多少痛苦？然儿，如果是你，是什么力量支撑你，或者说，是什么力量逼迫你这么做？

　　太多疑点、太多迹象表明，你是然儿。可你戴着虚假的面具，与我周旋。我们之间仿佛心意相通，却又有一种看不见的剑拔弩张。

　　你时而顺从、时而忤逆、时而温和、时而犀利，我始终触摸不到你的真心。

　　可是今夜，在最危险的时候，你奋不顾身地扑上来保护我，你连命都可以舍弃……而我，眼睁睁看着你生命流失的时候，心里的痛，痛入骨髓。

　　这是因为我们血脉相连么？你心底，还当我是你大哥，是不是？

　　他本想打地铺，可这样一来就看不到楚然了。于是他把竹榻拖到床前，把被褥铺好，和衣躺在竹榻上。

　　身体极度疲倦，脑子却依然清醒。今晚发生的事，一幕幕从脑海中飘过。被毒死的侍卫、被掘开的坟墓、写着血字的白绫……鬼气森森的城隍庙、猷狩狂笑的脸、被炸开的屋脊、冲天而起的尘烟……

　　划破天空的信号弹，只有烟波城的侍卫懂，那个盗墓者如何知道？烟波城里一定出了内鬼。

　　盗走裴健的尸体，并留下血书，是真正的仇恨、讥讽，还是别有用意？裴健之死，不是私怨，是国仇，可背后牵着一根线，却扯出无数深埋的秘密，以及暗藏的阴谋。

　　事情越来越错综复杂，千头万绪。

　　父亲、裴健、霹雳、雷霆，这些词语在萧潼脑子里闪现。他更深地意识到：父亲的过去，是至关重要的环节，他必须解开这个环节。

　　脑子里闪过一个人，一个他从来没有关注过的人——那个在拾翠楼里说书的老人——有容先生。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有四年了吧？他在拾翠楼说了四年的书，大部分都是关于自己父亲，还有一些前朝的野史。

　　那些野史，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听众们只图个乐子，听过也就算了。唯有自己父亲的那些故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于是，父亲名声日盛。

　　这个人，他从何处来？他如何知道那么多关于父亲的故事？

　　萧潼发现，他竟忽略了很多。那个老人知道的，可能比自己多得多。

　　父亲极少提起以前征战沙场的事，他总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为父只是江湖中人，那些朝廷中的事，就留给史家去评说吧。”

　　他只以为他谦虚，也就不再追问。他以这样的父亲为荣，因为他虚怀若谷、旷达豪放。

　　可是现在，他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多，那种恐慌的感觉，像蛰伏在心底的一只野兽，蠢蠢欲动。

　　他想，他得找那位老先生好好谈谈了。

　　脑子里最后闪现的，是父亲房里空空如也的盒子……

　　苏意横没有睡，他在自己房里伏案疾书。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婺州知府莫衡文，另一封没有落款。

　　写完，用火漆封缄，他才洗漱上-床。没有熄灯，他背靠在床栏上，皱眉沉思。想了很久，他发出一声喃喃的低语：“公子，我这么做，你会怪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