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74、第七十四章 夙仇.倾覆

　　“张口，吃下去！”简短的命令，却泄露出主人焦虑的心情。

　　一粒药丸被塞进楚然嘴里，楚然顺从地吞下，费力地吐字：“谢谢……城主……”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可他用理智与意识抗争着，不允许自己昏过去。

　　他的双眸紧盯着那个黑衣人，看着那人脸上金粉绘成的花纹在火光下闪闪发亮，闪动着危险、残暴又诡异的色彩。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萧大城主，此刻已经被怒火点燃了双眸。只是在这火焰之下，覆盖的却是最冰冷的利刃。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黑衣人的脸色也不禁变了变。

　　“萧潼，你不守信用，你竟然带了人来？！”生硬的官话，金属般冷硬的声音，听来异常刺耳。

　　“那是你的要求，可我并没有答应。”萧潼冷冷回应，“你引我来此，却装神弄鬼、设计暗算，究竟想干什么？若是有仇，尽可光明正大地较量，何必用这种鬼蜮伎俩，令人不耻！”

　　他站在那儿，渊停岳峙，可他的衣袂却在无风自动，好像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在他周围流动。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

　　黑衣人的目光沉了沉，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素闻萧城主英明神武，没想到还这般伶牙俐齿。对，我的确暗算了你们，可这对萧城主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萧城主何必生气？我只是想让萧城主看看我的手段而已。”

　　萧潼眼里闪过一道寒光：“裴将军是你杀的？”

　　黑衣人笑了：“萧城主果然聪明，没错，裴健是我杀的，杀他的人就是我这四名手下。”

　　萧潼面罩寒霜，厉声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杀裴将军？”

　　“我是谁……”黑衣人慢慢吐出三个字，声音低下去，变得有些阴冷，而他的目光也变得同样阴冷，“如果萧凤歌在世，他会认得我。可惜，我来晚了，他竟然已经死了三年。二十多年前，我还曾与他交过手。”

　　萧潼心头一凛：“你是鄂古族人，还是塔坦人？”他想到，裴健镇守靖云关，而靖云关常常受到鄂古族和塔坦族的侵扰，此人，必定是裴健在战场上的敌人。

　　“我是鄂古族人，我叫猷狩，我是族长的兄弟，鄂古族的勇士。我的兄长死在裴健手下，还有我们鄂古族无数族人。我一直发誓为他们报仇，几次进攻，却敌不过钧天大军。我只能固守自己的阵地，伺机搏击。

　　“现在，我是鄂古族的族长，我已做好准备，卷土重来。偏在这个时候，裴健告老还乡、卸甲归田，只带了两名仆人离关。

　　“我知道，我报仇的机会来了！我带着我的武士，一路追踪至此，将他杀死在客栈！我终于为我的兄长还有族人报仇了！

　　“萧潼，你的侍卫满城搜索，可哪里知道我栖身在这个城隍庙里？哈哈，你们烟波城的守护神，却守护着我这个异族人！”

　　他指点着这座城隍庙，像一位指点山河的帝王，嘴角噙着狂傲的笑意。

　　萧潼始终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人在自己设计的舞台上表演。

　　“我要让你知道，是我杀了裴健，你去告诉官府、告诉你们的小皇帝，让他守好他的大门，当心被我们鄂古人的铁蹄踩烂！”

　　猷狩得意地仰天大笑，声音震得屋顶都摇晃起来。

　　可是他的笑声忽然断在喉咙里，就好像一根扬起的铁丝，忽然被一刀割断。他满脸惊愕、不敢置信，慢慢低下头，看到一把飞刀插在他胸口，直没至柄。

　　“将军！”身后四人齐声惊呼，上前拥住猷狩的身子。

　　他们竟然谁也没看到萧潼是什么时候射出飞刀的。那个人一直扶着楚然，从头至尾都没动过。

　　只有楚然看到了，他靠在萧潼身上，朝猷狩笑：“……去死吧！”一口血咳出来，可他笑得那样畅快。

　　呼的一声，火焰又灭了，庙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眼前再次一片漆黑。里面传出杂乱的声音，听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可是萧潼闻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从门缝里飘出。

　　他惊觉不好，一把抱起楚然，迅速后退。

　　刚刚退到院墙边，就听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一道火光冲开屋顶。紧接着一连串轰轰之声，眼前那座庙宇顷刻间墙倒壁塌，尘与土、灰与烟，一片浑沌。

　　地在颤抖，连云骨山都跟着抖动起来。

　　萧潼抱起楚然，凌空掠起，飞上院墙。

　　“城主，对不起……属下……连累你了……”他听到怀中人发出艰难的声音。

　　“不要说话！”萧潼低吼。

　　楚然闭上嘴巴，眼睛慢慢阖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空气一样在流失。可是他不想昏过去，因为被萧潼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么美好——尽管他拒绝承认，可他无法抗拒。

　　残存的意识告诉他，他在贪恋这种感觉，贪恋这种毫无间隙、毫无隔阂的感觉。

　　萧潼没有骑马，他知道现在的楚然已经经不起颠簸。他抱着他在空中飞掠，飞舞的袍袖像流星的尾翼，划过夜空，不留痕迹。

　　他听到身后不断传来隆隆的倒塌声。一群夜鸟被惊飞而起，尖叫声穿透山林。

　　可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他甚至后悔留下来去问那个答案。因为时间每耽误一分，楚然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

　　怀中的身躯已经越来越冷，萧潼的心脏在不断收缩。他不管他是否听得见，不顾一切地向他吼：“楚然，你不能死！我命令你活下去！坚持住！活下去！”

　　是风太猛烈么？五月的风，怎会如此猛烈？吹得他眼睛很疼。

　　喉咙也疼，吼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楚然已经昏过去，在失去意识前，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萧潼的轻功已经练得如此登峰造极，不知道自己与他相比怎么样？

　　前面有火把的亮光，还有急骤的马蹄声，萧潼眼前一亮，是贪狼堂的侍卫！眨眼冲到他面前，在马上躬身。

　　“城主！”

　　“城主！”

　　他们去追盗墓者，想必听到了爆炸声，所以向云骨山这边冲来。

　　“命守城侍卫准备一辆马车，还有，派人请尹大夫进府，立刻！马上！快！”一连串的命令，将侍卫惊得一愣。

　　他们的城主何曾在属下面前如此慌乱过？

　　“是，城主！”

　　旋风般卷到南门，守城的侍卫已经准备好马车，萧潼弃马上车，还未开口吩咐，马车已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借着车厢内悬着的灯笼，萧潼仔细观察着楚然。

　　那张英俊的脸上已经全无血色，剑眉深蹙，冷汗沿着额头流下来，流过下巴、滑入颈部。而他的唇依然像清醒的时候那样紧紧抿着，好像唯恐在意识不清时从中泄漏了什么。

　　整张脸，棱角像水晶一般分明，少了平日那种温厚的样子，多了岩石一般的刚毅。

　　可是，此时此刻，不是应该是最脆弱的时候么？为什么他仍然像戴着一层硬壳，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

　　他在与什么抗争？死亡么？还是仍然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所以全身戒备？

　　他伸手探他的鼻端，呼吸十分微弱。再把他的脉搏，同样微弱。

　　他扶着楚然，让他坐直身子，哪怕知道他昏迷着，他仍在他耳边道：“楚然，我要帮你拔出飞镖了。”

　　“噗”、“噗”两声，两枚血淋淋的飞镖被拔出来，鲜血也跟着喷溅出来。

　　楚然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萧潼连忙唤道：“楚然！楚然！”

　　可是楚然垂着头，没有一点生气。

　　萧潼迅速为他止血，又将手掌抵在他背上，为他运功疗伤。

　　“楚然，放松，我要救你。”低沉柔和的声音，像有一种魔力。楚然依然没有动，可是看起来像是得到了安宁。他的睫毛垂落下来，在眼睑下打出一圈淡淡的阴影，衬得面容柔和了许多。

　　马车在飞驰，萧潼的头顶已升起白色的雾气，楚然却依然一动不动，毫无苏醒的迹象。

　　可他的身子在慢慢发热，到府外，萧潼抱他下车时，他的身子已经滚烫。

　　萧潼直接将楚然抱进自己卧室，不顾他满身是血，将他放在自己床上。苏意横已闻声奔进来，连同刚被侍卫请来的大夫尹钰。

　　“城主，你受伤了？”看到萧潼胸口的血迹，苏意横不禁失色。

　　“不是，是楚然的血，他不要命地保护我……”声音低下去，咬牙切齿，“浑蛋，若是他有个好歹……”狠狠握紧拳头，感觉到掌心粘粘的，却感觉不到疼痛。

　　因为疼痛全被心里某个地方占据了。

　　“城主……？”苏意横喃喃，这一天之内，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这样，又代表什么？

　　看城主的样子，是真心痛了，可偏偏说得那么狠。这个人，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么？

　　“尹钰，你一定要救他！”萧潼突然向尹钰吼了一声，把正在为楚然看伤的尹钰吓了一跳，无奈地回头：“城主，你的吩咐，在下什么时候敢怠慢了？”

　　白皙斯文的脸，十分好脾气地笑：“你身上这么多血，别吓坏了你的手下，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吧，把这名侍卫交给我。”

　　“不，我放心不下。”声音沙哑中透出疲惫，焚心的滋味，原是这般煎熬。

　　楚然，你这样拼命，是因为我是你的主人，还是……

　　今天白天，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想伤你的，可是我在害怕……

　　“城主，放心吧，楚然死不了的。”苏意横在旁边打趣，语气十分轻松。

　　萧潼看他一眼。

　　“他若死了，以后谁来惹你生气？”苏意横笑得促狭。

　　可是萧潼笑不出来，他用手扶住床栏，好像在借它支撑自己的身体。他的脸色很难看，眼睛里像蒙着一层灰，全无平日的光彩。

　　他神思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