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73、第七十三章 城隍庙.重伤

　　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那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四野阒寂，只听到风声。从鼎湖山上刮过，寒气森森。黑暗中仿佛有数不清的魔鬼挥舞着爪子，还有它们长长的头发。

　　月亮特别亮，白渗渗的亮，照着那个空空的土坑，说不出的凄凉和诡异。

　　萧潼站在那儿，看着脚下的土坑。侍卫打着灯笼，灯光洒在他脸上。那张脸像戈壁的岩石，深刻、冷峻，带着亘古以来的坚强与刚毅，风雨不动。

　　楚然手脚发冷，心脏有些麻痹。

　　侍卫的惨状、白绫上狰狞的血字，像无数电光，交替击打着他的脑子。

　　这杀人的手法，分明是芮家兄弟的。而盗走裴健的尸体，不问可知是父亲的主意。

　　“假仁假义、欲盖弥彰”，这八个字带着刻骨的仇恨与憎恨，是父亲的字迹。

　　他没有离开，还是收到自己的信后又回来了？

　　今天，正好罗衣将自己的第二封信放到桃叶巷十八号，他看到了，他知道裴健被葬在这里，所以，他带了芮家兄弟来掘坟，带走裴健的尸体。

　　他一定不会相信，裴健的死与萧潼无关。即使他相信不是萧潼动的手，他也会怀疑他在包庇凶手。而将裴健葬入萧家坟地，不过是萧潼在自欺欺人，减少自己的良心负担。

　　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他闯进来，肆意杀人、并留言挑衅。那个躺在冰冷的墓穴中的人，曾经是他的兄弟，而且为他声张正义。所以，他要带走他，怀着一份感激之情，还有兄弟之义。

　　那么，他也不相信自己的话，他会认为自己在为萧潼开脱，是不是？可是他的信里没有提到这一点。

　　爹，要儿子猜测你的心意么？为什么，你要瞒着我做这件事？让我毫无准备？

　　那个信号弹，恐怕不是侍卫发出来的，而是你在成功撤退时放的。否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你们怎么可能做到杀人、掘坟并全身而退？

　　你用这个信号弹向萧潼示威。

　　我能够想到这一点，萧潼也会。那么，他一定会怀疑，自己身边出了内鬼，否则对方如何知道烟波城侍卫用这种方法求救？

　　爹，你此举，恐怕又要为我增加嫌疑。可是，我理解你，理解你的激愤之情。旧恨未了，又添新仇，你那样狂野、那样傲气，如何可以忍得下这口气？

　　裴将军，被父亲带回，他可以在你坟前与你叙旧，你也应该是高兴的吧？

　　身体慢慢放松，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趁着夜色，可以遮盖自己眼里所有的涌动。可是，想起那三名枉死的侍卫，他依然觉得难受。

　　“意横，你带人将三具尸体运回，抚恤死者家属，另派三人过来守陵。”萧潼冷静地下令，可是声音有些低沉。

　　“城主，那你……”苏意横想问，那你还去赴今晚之约么？

　　“我去，楚然，你跟在我后面。”

　　“是。”楚然在他身后答。

　　“江流，你立刻派出侍卫，向四方城门追赶，他们带着尸体，走不快。”

　　“是，城主！”

　　萧潼飞身上马，从一名侍卫手中拿过灯笼，策马冲出陵园，向城南方向驰去。楚然跟在他后面，却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城外有一座山，名叫云骨山。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一道石壁。山势陡峭，几乎呈垂直状态，直插云霄。

　　山上植物稀少，而沿山脚一带，却长满阔叶植物，诸如珙桐、连香和古楠。

　　那座城隍庙就修建于山下低洼处，半隐半现于阔叶林中。因为年代久远，墙体斑驳，落下无数沧桑，萧凤歌入驻烟波城后，出资修缮了这座庙宇，并在它周围建起高大的围墙。

　　如今的城隍庙已是焕然一新，而庙里的城隍爷，被奉为烟波城的守护神，香火滋盛。

　　夜静更深，连虫子都进入了梦乡。月光洒在云骨山的危岩峭壁上，勾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他穿着一身黑衣，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随风翻飞的衣袂，证明他是个活体。

　　他听到了马蹄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不止一匹马，是两匹！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像一只鹰发现了它的猎物。他腾身掠起，黑色的斗篷扬起，像鹰的翅膀。流星般坠落，眨眼消失了踪迹。

　　萧潼的马已经来到城隍庙前。远远的，透过树叶的缝隙，他看到庙里的灯光，非常明亮。

　　对于黑夜里孤独的旅人来说，这样的灯光是多么充满诱惑。可是对于萧潼来说，它是一张网，一张等待他坠入的网。

　　可是他非去不可，他绝不犹豫。

　　他飞身下马，将马缰系在庙外的一棵石楠上，把灯笼挂上树枝，然后迈开大步往庙里走。

　　庙门敞开着，盛情邀请他的进入。

　　没有声音，连风声都被屏蔽在院墙外，只有火焰在灯笼里燃烧，发出极轻微的扑扑声。

　　也没有人，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可是，当他的双脚刚刚踏进大门，大门就在他背后轰然关上了。

　　萧潼冷冷一笑，连头也没有回，他举步踏进正殿。迎面看到立在正中的城隍像，比起别处更显高大、威风。两边还有文武判官、牛头马面的雕像。

　　庙很大，堂上竖着两根巨大的柱子，地面的方砖被磨得光可鉴人，让人联想到这里的香火之旺。

　　可是仍然看不到人。

　　“尊驾约了我来，却这样藏头露尾，所为何来？”沉稳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引起回响，冷电般的目光扫过四壁，寻找那人可能藏匿的地方。

　　一声冷笑，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发出，隐约的、缥缈的，阴森得宛如发自地狱，令人感觉背后有一条蛇吐着鲜红的信子，正向他游来。

　　萧潼的心脏骤然缩紧，刹那间有种强烈的警觉。

　　他站立的地方紧靠着一根柱子，就在他心脏示警的同时，那根柱子轰然一声倒了下来！

　　毫无预兆地倒下，甚至没有听到半点断裂的声音。若是一个普通人站在这里，这种情况可以瞬间将他骇得魂飞魄散。

　　可是萧潼不是普通人，他的反应快到极点，他猛地抬起手臂，双掌推出，击向柱身。

　　一声巨响，一人抱的柱子被击得横飞出去，撞在左侧墙上，轰然断裂，落下时又砸翻了牛头马面，整座殿内木屑、瓷片横飞，一片混乱。

　　房顶的灰尘被震得扑簌簌落下，迷了萧潼的眼睛。

　　在他闭眼的刹那，肃立在神龛里的城隍突然就飞了起来！

　　是飞，不是倒，就好像是个人，直直地撞向萧潼，去势如电，挟着凌厉的风声。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猛地冲到萧潼面前，抬掌击向城隍像。

　　“咚”！一声闷响，手掌沉重地击在城隍身上，城隍像却没有碎！

　　它不是石头、不是木头，也不是瓷器，是铁。这个城隍，竟然是铁制的！

　　冲过来的这人正是楚然。

　　一掌击出，那城隍只是晃了晃，闷哼一声，脚下错开两步。可是他的身子突然从中裂开，有一把短刀从中刺出，直直地扎进楚然胸口！

　　而城隍的眼睛突然活了，它是一双人的眼睛，不是雕像！漆黑的眼珠里流动着一层妖异的光芒，带着冷酷的笑意。

　　那把刀，是一把柳叶刀。楚然看得清清楚楚。

　　“楚然！”萧潼大吼一声，长剑出鞘，一剑刺向城隍，雪亮的电光，挟着雷霆之势。

　　城隍的胸口已倏然合上，连同那把刀，一起收了进去。一股鲜血从楚然胸口喷出，溅了城隍一身。

　　铁制的躯壳挡不住萧潼的利剑，它穿透铁皮，扎进城隍身体，抽出时带出一串血滴。

　　就在这时，庙内灯火忽然齐齐熄灭，整座殿堂漆黑一片，无数暗器从四面八方袭来，暴风骤雨一般，黑暗中根本分辨不清是谁在射、从哪个方位射来，只听到尖利的破空之声。

　　楚然条件反射一般扑过去，将萧潼扑倒在地。伴随着“噗噗”两声，是利器插入□□的声音，楚然的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可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黑暗中闪起星星点点的火花，是暗器射中神像或者墙壁。

　　萧潼想要推开楚然，可是这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制止了自己。

　　电光石火间，楚然已经抱住他滚出神殿。

　　他发现楚然的力量大得惊人，两条手臂就像铁箍一样牢牢箍住他，而他的动作迅猛得犹如一只豹子。

　　明明是受了重伤的人，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在拼命，近乎疯狂地拼命。

　　胸口的衣服有些湿热，萧潼知道，那是楚然的血流到了他身上。

　　心，猛地一疼。

　　“楚然！你怎么样？”因为惊慌，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不像平时那位镇定的城主……楚然放开他，身子晃了晃，在黑暗中笑了：“他没刺中……还差一点……我死……不了……”忍痛的声音，气息微弱。

　　萧潼一把抱住他，他不想再寻找答案，只想立刻离开这儿，救他的命！

　　“我们走！”

　　可是楚然却抓住他的衣袖：“不，再等等……还没有……答案……”

　　话音刚落，殿内呼的跳起一簇火苗。

　　从外面看进去，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无数暗器，甚至文武判官身上也钉着几根长长的飞针，尾部还在嗡嗡颤动。

　　“城隍老爷”倒在地上，头朝里，脚朝外，只是一层空壳。

　　有个黑衣人站在殿堂当中。他身材高大，衣服的领子高高竖起，抵到他下巴。他额头与鼻翼两侧用金粉绘着奇怪的花纹，头发是蜷曲的，耳朵上戴着金灿灿的耳环。看起来像异族人。

　　而他身后站着四个人：一个女人、三个男人。那女人身材高挑，却异常纤细，手中握着一把柳叶刀，不问可知，她就是刚才躲在城隍像里的人。

　　她脸色发白，胸口染血，是刚才被萧潼刺了一剑。

　　她脸上也绘着花纹，像是藤蔓的形状，从脸颊攀缘到眼角眉梢，异常娇艳。

　　另外三名武士肤色黝黑、体格魁梧，脸上没有任何装饰，站在那儿，就像三座黑塔。

　　他们三人使剑，最后一人手里举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

　　借着火光，萧潼也看清了楚然的样子：他背上插着两支飞镖，胸前有一个深深的血洞，鲜血在汩汩涌出，染红了大片衣襟。

　　萧潼迅速为他点穴止血，一手扶住楚然的背。

　　他看到楚然的脸色十分苍白，而他背上的冷汗与血液混合在一起，湿透了衣衫。

　　他的体温在迅速下降，是失血过多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