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隐情·面对

　　萧潼记得很清楚，城隍庙重伤那次，尹钰曾说萧然生命力特别强，在昏迷中还有求生的本能。他也记得很清楚，自己喂他吃药的时候，他的唇齿微微开启，顺从地接受流入口中的良药。

　　可是这一次，他紧咬牙关，根本不容任何东西侵入。

　　萧潼喂了他两调羹药，药汁一点都没被吸收，反而悉数流进了他的脖子。萧潼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这小子拎起来狠狠揍一顿。

　　可是面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他只觉得心痛和无力。

　　他呆坐了片刻，凑到萧然耳边，轻轻捏着他的下巴，像念催眠的咒语般，一字字送入萧然耳中：“然儿，你听着，你不是懦夫，别想逃避现实。你必须醒来，给我一个交代。你应该知道，我有足够的冷酷。别忘了，罗衣还在我手里，你若逼我发狠，我会将她千刀万剐。

　　“还有，管冲是你的徒弟吧？你欠的债，让你徒弟去偿，怎么样？许婆婆也在我手里，这些人，他们跟你脱不了干系。

　　“还有遥儿，我听你在昏睡中念过他的名字。他是谁？你还在乎他么？

　　“若是这些人你都不管不顾了，那你就去死吧，你可以紧闭嘴唇，一口药都不喝……”

　　他发现萧然的牙齿放松了。

　　药汁细细的、一点点流入萧然唇中，他不再抗拒。萧潼欣喜若狂。

　　一碗药喂下去，门外侍卫报楚堂主求见。

　　萧潼出门，放松面部表情：“新郎官，我不是放你假了么？今天可是你成亲的第二天。”

　　楚江流行了一礼，站直身子，看着萧潼，道：“牟堡主离开烟波城了？”

　　“我该表扬你敬业？还是夸你消息灵通？”萧潼带了调侃的语气，可是楚江流的面色却有些发僵，低声道：“城主知道属下的身份，对旭日堡的事……”

　　萧潼肃容道：“我自然知道，不过你放心，既然你已经是烟波城的人，我定会保你周全。牟临水的确走了，下一步我还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所以，你我都只能拭目以待。”

　　楚江流疑惑地看他一眼：“牟临水走得如此匆忙，府中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么？”

　　萧潼微微皱眉：“你在质问我？”

　　楚江流忙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萧潼淡淡道：“没什么突然，他来的目的无非就是与我们联姻，并且达成同盟。我都答应了他，他多留一天也不过是看在你的份上，想参加你的婚礼而已。”

　　楚江流目光微动，却没有再表示疑问。

　　“我在他来的时候为你举办婚礼，是特意向他表示对你的器重和信任，他应该会对这个结果比较满意。”

　　楚江流摇摇头：“他这个人生性多疑善变，属下跟了他五年，但仍摸不准他的心思。从他这次用了替身来跟城主谈判，就可见一斑。”

　　萧潼深深看他一眼：“你心里对他仍是畏惧的，对不对？”

　　楚江流苦笑：“他从二十岁起就表现出虎狼的性子，我在他手下吃的苦实在太多，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我知道，你都不敢直呼他的名字，虽然心里在恨着他。”萧潼了解地看他。

　　这种看着朋友的目光令楚江流微微动容，随即低下头，声音里带了一丝艰涩：“无所谓了，属下只想跟他们再无交集。自从老城主救了属下，属下就属于烟波城了。”

　　萧潼道：“你甘心么？”

　　第一次被问到这么深的问题，楚江流有些发愣：“城主……”他喃喃唤了声，再次露出苦涩的笑容，“属下没有野心，也从来不想跟他们争什么。属下不过是个私-生-子，低-贱得就像踩在他们脚下的泥土，连自己的父亲都把我当垃圾……”

　　萧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江流，我从来不认为你低人一等，你所受的不公平待遇，从你进入烟波城起，就一去不复返了。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你永远留在烟波城。因为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觉得你这枚棋子没用了。但对烟波城来说，你却永远有用。”

　　楚江流抬起头，眼圈竟有些发红：“谢谢城主，属下愿意一辈子效忠城主，任城主驱遣。”

　　萧潼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好了，回去陪你的新娘子吧。旭日堡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都会告诉你的。”

　　“是，多谢城主。属下告退了。”楚江流恭敬地躬了躬身，转身离去。

　　萧潼刚想进屋，就见白芷进来：“城主，许婆婆和管娃在院外候着，想见城主。”

　　萧潼微愣，这老人，似乎特别敏感呢：“请他们进来。”

　　老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尽管被孙子扶着，她的脚步仍因走得太急而有些踉跄。萧潼连忙上去扶了她一把：“婆婆，慢点走。来，坐下吧。”

　　扶她在院内的石凳上坐下，蔼然道：“这么匆忙来见我，有什么事么？”

　　“我只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城主不要笑话我老婆子……”

　　萧潼心里泛起一丝柔和，他看看管冲，管冲正睁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焦灼地看着他。他知道，这祖孙俩是真正关心“楚然”的。

　　“楚然现在在我房里，他受了伤，还发着高烧，正昏迷不醒。不过，我已经确定了一件事——他就是然儿，你们心中的然少爷。”

　　许婆婆一下子呆住，然后眼泪哗地冲了下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礼仪地抓住萧潼的手，死死攥紧，哽咽得几乎语不成调：“你说什么？小然他承认了？他承认自己就是然少爷？”

　　管冲已经热泪盈眶，可是嘴角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几乎傻了一样看着萧潼。

　　萧潼拍拍许婆婆的手背，和声道：“他自己还没有亲口承认，不过罗衣告诉我了，他就是小少爷。”

　　许婆婆激动地站起身，手脚都在颤抖：“城主，我可不可以……去看看然少爷？”

　　萧潼点头。

　　枯瘦的手指抓住萧然的手，许婆婆反反复复、喋喋不休地念：“然少爷，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是不是？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果然是然少爷。你的容貌变了，可是我知道你的心不会变的，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我等到了……

　　“然少爷，你醒过来，看看婆婆。你怎么总是受伤，总是让我担心……你有什么心事，说给婆婆听，好么？婆婆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人世间的一切都看开了，或许，可以为你开解……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要一个人担着，好么？”

　　萧然没有醒来，可是他的呼吸变得平缓了。

　　萧潼的心稍稍放下，对许婆婆道：“他烧得迷迷糊糊，怕是一时醒不过来。婆婆不必担心，先回去吧，等他醒来，我一定立刻通知婆婆。”

　　许婆婆点点头，擦掉脸上的泪痕，扶着管冲的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在念叨着“回来了，回来了”，声音像哭又像笑。

　　萧然昏迷了一天一夜，意识像飘浮在海上的小船，起起落落。有时候他听到耳边有人在跟他说话，还有人走动的声音，有时候又完全陷入黑暗，一片死寂。

　　混乱的记忆像长长的水草，纠缠在一起，在他的脑子里织网。

　　他梦到很多东西，包括小时候睡懒觉，被萧潼威胁着要打屁-股，委委屈屈地揉着惺忪的眼睛，向兄长投去哀怨的目光。

　　还有，抱着诗书狂啃的时候，冷不防萧潼进来，一把夺了他的书，屈指往他脑门上敲去，恨铁不成钢地骂：“不务正业，不务正业。”

　　然后是生日的时候，萧潼会变戏法一样给他变出千奇百怪的礼物，让他欢天喜地、爱不释手。

　　最后是呼啸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他身上，他疼得不停抽-搐。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萧潼森冷无情的面容……

　　身子猛地一震，意识复苏过来。剧烈的疼痛瞬间将他淹没，“唔——”他发出一声闷哼。

　　睁眼，觉得眼皮好重，勉强抬起眼帘，看到枕头、床褥。脑子很涨，呼出的气息有些灼热，这是哪里？

　　像一道电流击穿他的身体，所有的记忆瞬间被电醒了。

　　“他是小少爷！他是小少爷啊！”——凄厉的喊声，惊碎他心上筑起的堤防。

　　“你听着，你不是懦夫，别想逃避现实。你必须醒来，给我一个交代。你应该知道，我有足够的冷酷。”——昏迷中模糊听到的声音，此刻重新响在耳畔。

　　他猛地侧过头来，对上萧潼漆黑如夜的眼睛。

　　终于，直面了。

　　萧潼清楚地看到，罩在萧然瞳仁上的那层迷茫的雾气慢慢散去，像乌云散开，露出清冷的月华。

　　他，由里到外都清醒了。

　　萧潼等着他开口。

　　萧然动了动嘴唇：“城……”已经不是楚然了，还叫城主么？“萧城主……请不要伤及无辜。”沙哑的声音，吐出来的字句却极清晰。

　　萧潼真想一巴掌呼上去，强忍着，问道：“你叫我什么？”

　　“萧城主。”萧然嘴角扯出一抹苍凉的笑意，“或者萧潼，你想听哪一个？”

　　火气一下子从脚底飙到头顶，萧潼猛地一把将萧然揪起来，逼到他脸上：“你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大哥么？”

　　背上剧痛，肺里缺少空气，萧然勉强吸一口气——总是这样一副弱势的姿态，在他掌控之下。

　　萧潼，我欠你的，应该已经还清了。

　　他这样说服自己。

　　“我不是你兄弟。”他并不挣扎，任由自己被萧潼拎着。反正肉在砧板上，还要作无谓的挣扎么？

　　“你是说你不是然儿？”萧潼盯着他，眼睛危险地眯起。

　　“不，我是萧然，可我不是你兄弟。”终于说出来了，也许，该松一口气？逃不过的，早该去面对了。走到这一步，大家都累。

　　萧潼的手慢慢松开，脸上的肌肉却变得僵硬：“你说什么？你不是我兄弟？你在开什么玩笑？”

　　“你该记得，我是不足月出生的。”萧然趴在被子上，正面对着萧潼，因为疼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可他执拗地看着萧潼，像在跟自己抗争。

　　“对，你是八个月就出生的，可那是因为秦姨娘不慎摔了一跤。为此，爹大发雷霆，几乎将她的侍女杀了。”

　　“我娘亲口告诉我的。”萧然的声音很虚弱，可却像一声霹雳，炸响在萧潼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