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盘问·供词

　　“在她嫁给……你爹前，她就已经怀了我，我是别人的儿子……”

　　那句“你爹”异常刺耳，萧潼脸上僵硬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嘴里苦得好像喂给萧然的药都被他自己吞了下去。

　　他极力克制着，慢慢坐下，与萧然对视。在这样一种姿态下，萧然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吃力。

　　他伸手去摸萧然的额头，萧然下意识地避开，萧潼的手僵在那儿，咬了咬牙：“怎么？跟我撇清是吧？我碰不得你了？”

　　萧然不顾背上剧痛，支撑着坐起来，这样，稍微离萧潼远一些。萧潼又气又恨，却偏偏担惊受怕地看着他，唯恐他一不小心又撕裂了伤口。

　　萧然强迫自己冷着脸，强迫自己忽略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露出的担忧，他让自己的记忆定格在昨晚——昨晚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上。

　　既然身份已经明了，还要试图去抓住那个温情脉脉的假象么？

　　“萧……”

　　“叫我名字！”萧潼的瞳孔深处已经波涛汹涌，可表面仍被一层坚冰覆盖着，他冷静得令萧然觉得不适应。

　　“萧潼……”第一次这样当面唤他的名字，萧然觉得异常别扭，他咽了口口水，喉咙里火辣辣的痛，“我们不是兄弟。”

　　“你不用强调这个！我刚才只是想试试你的热度，看看你现在是否清醒。”其实是知道的，虽然还在发烧，但萧然绝没有说胡话。

　　“我很清醒。”萧然垂了眼，避开萧潼的目光。

　　手臂被人碰了碰，萧然抬头，却看到萧潼递了杯水给他：“烧得嘴唇都裂开了，喝点水润润口吧。”

　　萧然一震，伸手去接杯子的时候，指尖微微发抖了。一杯水喝下去，好像烫到心底，心脏一阵颤栗。

　　“我应该在牢里，而不是在这儿。”他抬眸，试图抹煞自己眼里所有情绪，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萧潼，“我变换了身份，潜入烟波城，是有图谋的。我们，是仇人。”

　　萧潼把杯子接过去，放好，又转身回来，一举一动都那么平静，声音里也没有起伏：“你告诉我全部，让我来决定，我们是不是仇人。”

　　“不，你无法决定，因为这是事实。”

　　萧潼没有接话，因为他看到萧然满头冷汗，眼里尽是隐忍的痛苦。

　　“撑不住还是趴着吧，虽然难看些，可只有我看到，你不必介意。”为什么，明明是关心，却说得这么疏离？该死的！萧潼在心底咒骂，可不知道应该骂谁。

　　萧然却死撑着，坐得笔直。疼痛从脊背蹿上去，直蹿进后脑，火焰一样燃烧，他倔强地忍住呻-吟。

　　“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你在我手里，还有罗衣。”昏迷时用威胁逼他吃药，清醒了还要用威胁逼他听话。萧潼觉得异常无奈，憋着满肚子火，找不到发-泄口。

　　萧然嘴角扯出一抹不知道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意，却没有动：“她只是一个小丫头，请饶了她。我做的一切，都由我自己承担，你杀了我吧。”

　　“杀你？”萧潼挑了挑眉，“至少我还没有找到足够的理由。”

　　“我杀牟临水，挑起旭日堡对烟波城的仇恨——这就是我来烟波城的目的。”

　　“为什么？”

　　“因为你爹欠了一笔很大的债。”

　　“可我爹已经被杀了，那个杀他的人，应该就是你背后的人吧。”萧潼盯着他，“让我猜猜，如果你-娘所说属实，这个人，应该是你现在的爹？”

　　“你爹没有死，他还活着。”萧然盯回去，目光清冷，“这一点，你心里很清楚。”

　　萧潼怔了怔，喃喃低语：“你看，我们的想法总是那么一致，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兄弟间的感应么？”

　　“不，只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智慧比较接近。熟知你的人，诸如苏总管，他一定也会和你有同样的‘感应’。”

　　萧潼暗叹，这死小子，脑子不仅没烧坏，还特别灵光。

　　“我们先不谈这个，你还没有讲到正题。我必须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你父亲的身份是什么，这三年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你和你爹想要做到什么程度？”

　　“我不能告诉你。反正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杀是剐，都由得你了。”

　　萧潼皱眉，深深地看着他：“你只是在完成使命，这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

　　萧然平静的脸上蓦然绽开一丝裂纹，极浅的，迅速消失。可是萧潼看在眼里，心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小子，理智与情感，一直在做天人交战，是不是？

　　“身为人子，我有责任。”

　　萧潼笑了，笑得很愉快：“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使命根本没有完成，牟临水也没有死。”

　　萧然大惊：“不可能的，我亲手杀了他！”

　　“那不是牟临水，只是他的替身，真正的牟临水在客栈住着的那些侍卫当中。我把假牟临水的尸体丢给他们，他们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这样打道回府了。”

　　萧然心里啪的一声，好像一根弦突然断了……牟临水原来如此狡猾，自己以为计算得万无一失，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

　　可是，萧潼把假牟临水的尸体丢出去，真正的牟临水却无法声张。而且，这样一来，他也知道自己的阴谋败露了，应该再也不敢打烟波城的主意了吧？

　　想到这点的时候，萧然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萧潼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丝细微的弧度。明明是在为烟波城考虑的，却一直说着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

　　然儿，你准备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就算你知道我们是“仇人”，你的心也仍然偏向于我的吧？

　　捕获这一点，萧潼只觉得浑身舒畅，刚才积蓄在胸口的所有火气都消散了。死小子，算你有良心，不枉我十五年来疼你，不枉我三年找你找得那么辛苦、那么绝望。

　　萧然脑子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楚江流？是他告诉你这个牟临水是假的？”

　　萧潼真想夸他一句：“你真聪明。”

　　他点头：“不错，我告诉过你，楚江流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他曾经是旭日堡的人，是牟豪纵为自己的大儿子培养出来的死士。可他真正的身份是牟豪纵与一名烟花女子生出来的孩子，是不为人知的私-生-子。

　　“那女子真正迷恋上牟豪纵，以为有了这个孩子，就可以求得一个名份，谁知牟豪纵根本只是玩玩，哪会将她放在眼里？被她纠缠着，反而恼羞成怒，干脆将她一脚踢开。

　　“一名青楼女子怀了孩子，怎么还能在青楼接客？老鸨将她当作奴仆使唤，她在青楼受尽苦楚。生下楚江流后，她就得了不治之症，拖着病弱的身子，把襁褓中的婴儿放到旭日堡门口，留下一封信，求牟豪纵收留。

　　“等看到孩子被堡里人抱进去，她就转身投河自尽了。

　　“牟豪纵将楚江流丢给一名老妈子照料，待他满十二岁时，就将他踢到死士营，训练他成为死士，交给自己的大儿子牟临水。

　　“牟临水知道楚江流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可他从来没有施舍他半分怜悯，而是把他当成一条狗，呼来唤去，随意打骂。

　　“楚江流一直受着死士的训练，满脑子都是忠于主人的思想，竟然变得麻木了。在来到烟波城之前，他从来不觉得牟临水这样对他有什么错。”

　　萧然怎么也想不到，楚江流还有这样的身世，对他顿生同情，完全忘了他曾让自己吃过的苦头。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父兄，把自己的儿子和弟弟像泥巴一样踩在脚底下？

　　“五年前，我爹无意中救了楚江流一命，对他十分欣赏，邀请他来为烟波城效力。那时候牟临水已经有了觊觎烟波城之心，立刻抓住机会，命楚江流混进烟波城。而我爹很快查出楚江流的身世，将它摊开在楚江流面前。

　　“我爹没有因为他是旭日堡的人而处置他，相反，我爹告诉他，他欣赏他的忠诚，怜惜他的遭遇，只要他能真正投诚烟波城，我爹仍会重用他。

　　“楚江流如梦方醒，悲愤欲绝。他痛恨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毅然决然地向我爹发誓效忠。从此，他成了我爹最忠心的属下。”

　　说完长长的一番话，看到萧然专注的表情，还有脸上浮起的悲悯之色，萧潼忽然有些吃瘪的感觉。明明是自己在“审问”他，为什么到最后自己讲了一大通，却没问出他几句真话？

　　暗暗咬牙，扬了扬下巴：“你的计划失败了，你又成了我的阶下囚，现在你还能怎么办？”

　　萧然淡淡地笑：“既然落在你手里，我也挑明了我们的敌对关系，我自然由你处置。”

　　萧潼眸光一闪，幽深的眼里也露出笑意：“你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这条命本来就是多余的，不该生在这个世界上，何来在乎二字？

　　“我已经偷活了十八年，死又何妨？”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你的亲人和朋友么？你有父母、有罗衣、有管冲和许婆婆，还有那个叫遥儿的人……”

　　萧然变色，垂下眼帘，挡住眼底深重的痛苦。半晌，涩声道：“生死有命，老天要我死，我又何必苟活？”

　　“你弄错了，现在不是老天要你死，你的命掌握在我手里。”

　　萧然沉默，静静地等待，好像在等他判决。

　　“可是我还不想你死，不但不想你死，我还要留着你，养好你的伤，让你活得好好的，看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萧然困惑。

　　“我要看看你那个爹在不在乎你，会不会来救你。”

　　萧然一怔：“他不知道……”

　　“你一直不跟他联系，他会不着急？如果他不着急，那就表明他根本不在乎你，根本在利用你！”

　　萧然心里隐隐泛起寒意，他从来没有细想，父亲有多在乎他。如果自己任务失败，父亲会不会把他当棋子一样丢弃？

　　他报仇的执念胜过一切，儿子又算什么？当初不是曾把自己和母亲推给敌人么？

　　他悲哀地笑了笑，不易察觉地。

　　萧潼看着他，缓缓道：“另外，我还有一件事不确定——精明如我爹，会被你-娘蒙骗，娶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为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