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108、第一百零八章 温暖·起疑

　　尹钰很尽责，每天都按时来给萧然换药，他惊叹于萧然自身的愈合能力之强，拍拍他的肩道：“小侍卫，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血肉之躯了。伤得这么重，又因为折腾撕裂了几回，伤口竟然已经开始结疤。”

　　萧然在心里纠正他：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前胸中了一刀，后背中了两只飞镖，期间也只撕裂了一次而已。

　　至于愈合能力，得拜父亲那三年的魔鬼训练所赐。自己不断受伤、不断愈合，花容为他特制的药物，最大程度地消除了他身上的疤痕。

　　受伤对他来说不过是忍受疼痛的过程，如此而已。

　　尹钰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屈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别把自己的小命不当命，要不是苏总管那支千年人参，连我这神医都救不了你。”

　　萧然心头突地一震，千年人参？这样价值连城的稀世宝物，苏意横竟然轻易拿出来救他这名小小侍卫的命？

　　忽然想起父亲盗走裴健尸体的那一晚，苏意横为他遮掩那个关于烟波城信号弹的漏洞……这个人，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只是因为投缘么？还是他另有目的？

　　而且，就算他贵为烟波城总管，拥有千年人参这样的稀世宝物，似乎也有些匪夷所思。

　　自己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在这座看似祥和的烟波城里，处处危机、处处阴谋，自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敢轻易相信。

　　才刚这样想过萧潼，自己呢？与他有什么区别？

　　见他发怔，尹钰笑道：“别有心理负担，好好报答城主就是了。”

　　萧然有些转不过弯来，茫然看他一眼。

　　尹钰道：“苏总管救你，还不是因为城主看重你？你那天昏迷着，不知道城主急成什么样。他想拿老城主当年留下的半支玉芝救你，谁知没找到，他当时脸都灰了，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好像被一拳敲中心脏，酸疼的感觉从胸口蔓延进喉咙，温热的液体冲上来，几乎从眼里涌出。萧然颤动了一下嘴唇：“我没想到……”声音发哽。

　　迷茫中，有个念头从脑子里掠过，他没来得及去捕捉。

　　“好了，别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城主本是不会说的，是我多嘴。”尹钰瞧着他，似笑非笑道，“你记得城主对你的期望，别恃宠而骄就是了。”

　　萧然局促地辩解：“我没有……”

　　“没有？”尹钰斜睨着他，“你那些事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连我这外人都听说了。城主亲自照顾你，把你留在他房间，你倒好，大白天和你的小情人……”

　　萧然的脸腾得涨红，急声打断他：“尹大夫……请别说了，我知错了。”口气近乎央求。

　　尹钰摸着下巴：“明明脸皮薄，做出来的事却肆无忌惮，我都看不懂你了。”

　　萧然心里一跳，烟波城这些人个个都是明眼人，自己在这里真是举步维艰呢。

　　他只能赧然地保持沉默。

　　尹钰嘴里说着，手下却很利索，帮他换好药，重新包扎好，把了把他的脉搏，道：“外伤容易好，但伤及肺腑，要恢复元气，还得费点功夫。城主有没有给你运功疗伤？”

　　萧然弱弱地笑：“我怎敢劳城主为我损耗功力？”

　　尹钰瞪他一眼：“报应吧？是不是你触怒城主，他现在把你晾在这里，不管你了？”

　　正在这里，门外有人咳嗽一声。

　　尹钰向萧然挤挤眼睛，悄声道：“说曹操曹操到，非要用这种方式出场。”

　　起身开门，笑嘻嘻地行了一礼：“城主，在下正与楚然提到你。”

　　萧潼看他一眼：“我听到你最后一句话。”

　　尹钰摸摸鼻子，不知道该如何答腔。

　　萧潼走进来，看看萧然，再看看尹钰：“你和我的侍卫聊得很好？”

　　萧然坐在床上，躬了躬身，怕牵动伤处，动作不敢太大，但态度恭谨：“城主，尹大夫在教导属下。”

　　“哦？”萧潼唇角划起一丝弧度，“说些什么？”

　　尹钰哈的一声笑出来：“还不是颂扬城主恩德，教你这名小侍卫好好报答城主大恩。”

　　萧然附和：“是，尹大夫确是如此教导属下的。”

　　萧潼瞪萧然一眼，好像在说：你能干，拉拢了所有人，连尹钰都和你这么亲近！萧然低眉垂眼，状极温顺。

　　萧潼问尹钰：“你给他看好了？”

　　尹钰点头：“是。”

　　“好，那你走吧。来人，送尹大夫出府。”

　　尹钰张口结舌，你说几句客套话会死啊？这么急着赶我走！气乎乎地跟侍卫出去了，临行还给萧然留下一个极灿烂的笑容：“楚侍卫，该利用的时候就要利用——为了让自己早点好起来哦。”

　　萧然哭笑不得，这个尹钰，怎么没看出他这么幽默？

　　萧潼怀疑地看他：“你们在说什么？”

　　萧然心道，我总不能说尹钰让我利用你为我运功疗伤，睫毛有些心虚地颤了颤：“尹大夫让属下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养，让自己早些好起来。”

　　萧潼没再追问，走到床边，伸手去扶萧然：“转过来，背对着我。”

　　“城主？”萧然不明所以。

　　“我给你运功疗伤。”

　　“不，不要。”萧然连忙道，“属下好得很快，城主不必为属下消耗功力，城主事务繁忙……”

　　“闭嘴！”萧潼打断他，直接命令，“转过来！”

　　萧然恍惚了一下，他依稀想起小时候的情形。萧潼每次照顾他的时候，口气也是这样强势得不容置疑，可是那种强势中包含的宠溺，却令他心里暖暖的。

　　而现在，他们不是兄弟，是主仆。他在他面前的强势，是属于上位者的特征。

　　可是，为什么，自己仍然感觉到一丝宠溺？是因为今天尹钰说的那些话么？

　　猜疑、忐忑、失落、迷茫、警惕、欲近还远，理智与情感永远在搏斗、在纠结……萧然知道，自己的累来自于内心。

　　他本来可以抛弃那一切，完全按照父亲的计划去做的。可他做不到。

　　与萧潼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情太复杂、太沉重，令他不堪负荷。

　　当一股暖-流慢慢流进体内，在他的筋脉中细细游走时，萧然的意识飘浮起来，飘浮到冰天雪地的绝寒顶。

　　绝地的寒冷，与现在体内的温暖，鲜明的对比。

　　那种温暖像陈年的佳酿，让他一点点沉醉，全身变得酥麻。他把自己的魂魄交付了出去，交付给这道温泉。

　　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全身心的安宁。

　　他像被麻醉的人，或者像服了迷幻剂，意识不由自己控制。

　　他闭着眼睛，从唇齿间喃喃吐出两个字：“大哥……”

　　梦呓般的声音，像最低的叹息，萧潼怔了怔，他不敢确定自己听清了。可他能够感觉到萧然此刻的宁静和放松，像一个熟睡中的婴儿。

　　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谢池来求见萧潼的时候，苏意横也在萧潼书房中。

　　“城主，属下去见了禅真寺的源念大师，他说，老城主在世时笃信佛教，对禅真寺也极照顾，那时候禅真寺香火旺盛。自老城主过世，城主从未踏入禅真寺半步，禅真寺门庭冷落，原先的那些和尚一个个走了。后来的都是些游方僧人，被他留在寺中，但并不曾细细考证他们的来历。他说，只要他们心诚便好。”

　　萧潼与苏意横交换一下眼光，唇角隐约挑了挑：“这么说，禅真寺的僧众更新换代是我造成的了？”

　　谢池笑笑：“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源念大师一口一个谎言，只是属下无法拆穿他罢了。”

　　萧潼站起来，道：“看来我该去禅真寺进进香了，意横，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苏意横道：“属下自然追随城主。”

　　禅房打开，一名年轻僧人引了萧潼与苏意横进去。

　　屋内燃着香，窗帘被拉上，光线暗淡。

　　源念大师迎上来，宽大的僧袍轻轻拂动，带动香烟，令屋内的氛围更加朦胧。

　　他微胖的脸很白，白得好像常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细细的眼睛垂着，合十行礼：“老衲源念见过城主，见过苏总管。”声音沙哑。

　　萧潼连忙还礼：“大师不必多礼，我们冒昧打扰，还请见谅。听大师的声音，好像感染了风寒？”

　　源念大师抬了抬眉毛，眼睛却仍然眯着，萧潼只看到他眼里微光一闪。

　　他心里蓦然涌起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这感觉瞬间涌遍全身，令他的毛孔收缩起来，神经也仿佛绷了起来。

　　这源念大师，身上有种无形的气势，昏暗的光线掩不住，恹恹的表情掩不住。只是眼里刹那间流过的光芒，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这间屋子里的浑沌。

　　萧潼的瞳孔慢慢收缩，心脏也慢慢收缩。那种感觉，极不舒服。

　　他隐隐感到，这个人身上有种他熟悉的东西，可他触摸不到。

　　源念大师垂下眼帘，不与萧潼目光交接，轻轻咳了两声，道：“是啊，大热天的还感染风寒，老衲老了，不中用了。”

　　萧潼看看四周，门窗紧闭，窗帘拉上，遮住外面的光线。

　　这似乎是为风寒做的解释。

　　可他莫名地觉得诡异。

　　他微笑：“既然这样，我们就更不该打扰了。我此来，是向大师致歉的。”

　　源念大师困惑地抬了抬眉：“致歉？老衲不明白。”

　　萧潼想要说进香的事，可话到嘴边却临时改了口：“大师与谢池说的话，莫非忘了么？”

　　源念大师微微一愣。

　　萧潼将这个表情看在眼里，他诚挚地道：“家父在时，对禅真寺十分照顾，给寺里添了很多香油钱。是我的疏忽，自家父过世，忙于公务，未曾到禅真寺看过。所以，大师既然在谢池面前提了，我自然是要来向大师致歉的。”

　　源念大师如梦方醒：“哦哦，原来城主说的是此事。是老衲失言了，出家人以修行为本，怎敢妄生贪念？城主且莫再提此事。”

　　萧潼心里一沉。

　　苏意横在他身旁不动声色。

　　萧潼回眸，向苏意横示意，苏意横拿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这是城主的一点心意，请大师不要推辞。”

　　源念大师想要说什么，萧潼一抬手：“大师不要多说了，这也算是萧潼对家父的一点孝心，因为，他曾虔诚信佛。”声音低沉下去，眼里泛起黯然之色，他向源念大师拱了拱手，“大师休息要紧，我们告辞了。”

　　源念大师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去，关上房门。他在房后站了很久，目光闪烁不定。

　　出寺庙，萧潼往矜前巷方向走。苏意横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他不是源念大师。”萧潼道。

　　“是，他根本不知道源念大师与谢池说了什么。”

　　“如果他不是源念大师，那么真正的源念大师到哪儿去了？”萧潼喃喃自语，幽深的眼眸越发深沉起来。

　　苏意横没有说话，他不想打断萧潼的思索。

　　他们走进矜前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