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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十五、秋袭屏帷 ...

  •   狻猊香散,残红欲尽,西乡识趣地逐个拨亮了殿上的灯火,除了皇帝龙书案上那个烛台。除非端茶倒水,没有皇帝吩咐那边是不需要他靠近的。不过秋气渐起,空旷的大殿里,坐久了就会觉得冷,尤其是白圭,晚膳后硬是被皇帝包了个严实,这般时候是不是需要给他们添个火盆什么的……往时在忘忧阁,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又偷眼看了看那两君臣,西乡关了殿门退了出去,皇帝比他想得周到许多,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献殷勤。

      “这是第三次见你落泪了。”皇帝把一方绢帕默默地收进了袖里,那上面有这“第三次”的眼泪。“不过,没有一次是为了我,不知我是不是该庆幸。”皇帝轻轻摇了摇头,拈过一纸素笺,蘸饱了墨笔,思索着,“师父待会儿帮我斟酌一下字句。”虽对白圭说着话却没有再看他一眼,提笔在纸上落笔:立国伊始,致贤为急,朕以一人而酬应天下之务,必得天下之贤共理之……虽刍荛之微,处之得宜则尽其才……有司以礼相遣,朕即擢用,云云。

      数笔写就,将纸交给白圭,见他读罢竟展颜含笑,皇帝脸上露出些孩子气的急躁来,“就那么好笑吗?”看白圭拿起了笔,他将灯烛又移近了些,人也凑了过来。

      “陛下的墨宝,总要誊了才好改。”白圭笑容温和,更多的是那份欣慰,没想到那个曾经咬着笔写不成一句整话的孩子,如今竟能说出这么大气的道理。

      郑裕那半个身子还趴在桌子上,映着烛火,都快碰到白圭的额头了,见白圭在誊好的纸上“刍荛”一句旁边书下一串端正的小楷,“岩穴之士,幼学壮行而今没世,有贤辅朕德济黎民者……”想了想,又在后面补了一些广开言路纳天下之议的句子。

      郑裕托着下巴,一边看一边点着头,及至后来,却见白圭落笔写下一行让他窝火的句子:至于在廷之臣,有容貌动人、言语炫世者,惑朕溷淆兰艾,使贤臣有不遇之叹……

      还没写完,这张纸便被皇帝一巴掌拍在了案上,白圭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如此近的距离,眼神和气息都是那么真实,皇帝的怒气让他惊得一霎失了呼吸。

      “你怎么敢这么曲解朕的意思?”郑裕抓了他的手腕,白圭手中的毛笔啪啦一声落在刚刚改好的旨意上,拖过一撇墨迹。

      “陛下!”皇帝这么毫无征兆的动作让白圭一惊之下立起身来,却带倒了案上的烛台,跌在地面上,熄了灯火。只有两人、空荡荡的崇文殿里,唯余殿角幽幽的烛光,映着狻猊中流溢出的蔼蔼暖香。

      时光在更漏中缓缓滴落,一寸寸消磨着残夜,更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在两人的心里,泛滥开去。

      白圭的腕子在自己手中辗转,郑裕才回过心神,松了手,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失态了。”可那股怒气就是难以抑制,白圭想离开他,就算再粗心他也能体察到了。郑裕紧紧蹙着眉峰,压抑的焦躁在心内肆无忌惮地鼓荡着,明明刚才那么心平气和地在一处拟旨,没错,正是“心平气和”才让他火大。

      他期待中的白圭,应该来向他略微示一示弱,哪怕是依着本心对那些指责稍加抱怨,或者是一丝一毫的不快——可他的表现是什么,是压下了一切一切的委屈和不平,将所有的苦和痛埋在了心里,直到如今,竟是要一个人担下骂名,与他撇清关系么……他不要,不要这样的白圭,他见过意气自若的他,见过父皇生前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可是如今,他竟连一丝埋怨也不会有了!

      白圭沉默着俯身拾起了烛台,红烛跌断了,他端着烛台一语不发地转身向殿门走去,只走出两步,手里烛台便结结实实地抛在了地上,他的腰身、双臂,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禁锢了,皇帝的气息喷在后颈、脸侧,心神迷乱,“我就那么不可依靠么……”皇帝在他耳畔控诉,可答案却已不容他说出口。

      “我不要这样的你,人虽然还在,心却已经不在了。”

      “臣不能,陛下这是强人所难。”与以往那人的温和大相径庭的声音,郑裕双臂一时失了力道,白圭轻轻一挣便挣了出来,迟疑半晌,低低的声音似叹息般说道:“从前有人告诉白圭,帝王御下的权谋是门极深的学问,可臣总执拗地以为天子是至公至正的表率,是要教导天下黎庶从善的。就算白圭迂钝不化好了,至今还存着这个顽固的念头。”说罢他躬身拾了地上烛台,终于头也没回地向殿外走去。

      看到表情如此僵硬的白圭,西乡着实吓了一跳,而白圭也是在见了他之后才找到呼吸的,“换了灯烛,给陛下送进去,我,不舒服,先回府了。”

      满心以为皇帝会像以往一样追出殿来,紧紧抓着白圭把他拖回去,可西乡却只得目送白圭渐行渐远,一股寒意从他心底升起,“糟了,陛下!”把灯烛撇给身边的小内官,西乡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皇帝痴痴地站在殿中,原本白圭甩开他的那个位置,绢帕从袖笼里滑了出来,为他紧紧捏在手中,那手轻轻颤着。好像梦一样,那些参劾的奏折,把他带回了那个漫长的冬末之夜,当时看着如山的奏折,心里充满被欺骗的挫伤,被两个自己最敬爱的人。他们一个像山,无时无刻给他坚强,让他长大成为男子汉;另一个却像水,纵他包容他,保护他在棱角毕现的时候不会受伤。可真正能倒映入水的,只有山吗——山水之间,似乎从来就没有他的栖处。

      回身望了望高高在上的龙案,郑裕委屈地扯开了一个笑容,谁说他没有栖处的,他是个皇帝,他从来都只是个皇帝。

      “去西苑。”皇帝低沉的声音仿佛没能传入西乡的耳朵,紧接着皇帝响震耳际的吼声唤醒了所有侍者的神经。皇帝要去皇后宫里,这在任何人眼里都天经地义的举动,对郑裕来说却只有一个近乎绝望的含义了:在所有他爱的人都向他转过身之后,或者这是最后一个去处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略作修改,感觉手生了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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