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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四、云泥相顾 ...

  •   坐在御案一侧,白圭一份份读着皇帝先前朱批过的奏议,拈着一支朱笔再度修改,而皇帝也在翻看着他新呈上来的这些——两人的心思却不在手里的文书上。

      “不是说下了,喝酒要等我么?怎么醉成那副样子?”

      “是臣糊涂了。”他极恭谨地垂了眼帘不与皇帝对视,口气也与一般朝臣无异。

      “你……”皇帝沉默端详白圭,这人怎么又这样了,装作甚事不知的将他的关心拒以千里。

      “陛下,邹翰林的折子,请陛下详读。”白圭神色漠然地递到中途,皇帝一把便从他手里抽了过去,未发一言。皇帝这又是生气了,一肚子委屈,那举动在说自己又欺负他了,白圭慢慢研着朱砂墨,眼角余光瞥了瞥那一大摞折子,怎奈何,这只是开始而已,今天就算陪他到更深夜半,自己也不能先懈怠下来。

      这些议论,鄙薄非议还算中游,其中有提醒皇帝彻查韩氏复辟的,有威胁皇帝不除国之妖孽便辞官退隐的,也有攀扯到徐宸英,甚至牵连到远在千里的燕王身上,说是里应外合,内里废弛朝政,好让外藩伺机谋逆……若以不知情者来看这些折子,便已是国之将亡的乱局了。

      白圭有种强烈的预感,今晚是个门槛,迈过了,便能脱却尘寰,醒了这一场大梦似的,而迈不过呢……白圭不由心上一阵发寒,正像徐宸英说过的,他已将自己放在了招人嫌忌的位置上,
      即便万劫不复,也只他一个好了。

      再举目望向郑裕,他眼神中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柔和眷恋,然而郑裕并未得见,深锁着眉头,逐字逐句读着邹仪的议论:“自古圣君,知天下难保,必远声色以图天下之安,故人君清心寡欲,勤于政事者,方得功业垂于简册。欲使风化行洽则必得其人,用人不当则坏风教、伤人伦……此诚折槛之谏,愿陛下纳之。”

      “折槛之谏!好,好,朕这就赐他一个痛快。”皇帝合了折子,“拿着些道听途说的议论便敢肆意臧否,我……我们相处时的情景岂是他们这些人能懂的,你不欺世、不盗名,从未为一己之私向我开过口,他们居然给你扣这样的罪名。”啪的一声将折子拍在桌上,尤不解气,提了笔就想在封页上痛骂几句,可是……师父他为何看自己的眼神竟是这样的,浮云落英一般,轻柔且飘渺。看得郑裕心上空落落的,一腔戾气登时烟消云散化了绕指柔情,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邹翰林既说‘折槛’,便敢以死争,陛下如果赐他一个痛快,非但陛下不够圣明,他竟连朱云的狂直之名也落不下,徒徒地留给后世做笑谈罢了。” 白圭此时竟是微微含笑慢条斯理地与皇帝说着,殊不知,方才皇帝那句“我们相处时的情景”的话,如新月初上,早将他一颗心照拂得释然而坦荡了。

      “可你不是张禹,你只是你。”虽处浊世,历尘劫,却像缕清风似的,什么都不愿带走,又不能为旁人留住什么。皇帝执了他手,渐渐握得更紧,最后竟抓得他有些疼,但他微蹙着眉头,却没有躲,另一只手覆上郑裕的手,展开的宽大衣袖遮了一份不安和不耐,脉搏轻轻鼓荡着。

      “裕儿,朝中要选才,邹仪的折子来得正是时候。”举目交顾,白圭温和眸光亦如新月畔星辰熠然。

      郑裕不得不感叹,白圭视事的眼光既深且远,往往又能因势利导:流徙的灾民迁去屯田,既省了赈济又省了徭役,治水固堤也不忘开了灌溉的沟渠,这次借着一番诤谏又起了推贤访隐的念头,总能化害为利,成两全之事。

      不过这一次,真的能两全吗?朱云折槛死谏的典故是为帝王者的必修课业,白圭给他讲过,汉成帝当初维护自己老师张禹的一番心思,他如今是深深领会到了,就算张禹贪贿又畏权,可有些人皇帝就是想要去袒护,因为皇帝也是人,斩不断牵绊凡俗人的那个“情”字,为了大局甘心牺牲掉无可替代的人,或者有的帝王能够做到,但那个人绝不是他郑裕——更何况,张禹与白圭根本就是两类人。

      心绪蓦然,郑裕执起了白圭的手,“这样做太委屈你了,你让我默许这些折子,岂不是把他们的指责也一并认下了。看着你无端端地背骂名,我宁愿朝里少几个贤良。”

      白圭清浅苦笑着,“陛下,宁愿朝中不要贤良也要护着臣,这样的话万万不要再说了。护短恶谏,会害了朝中的忠直之气。”反手握了郑裕的手,他笑得有些超然,“朝中缺少新锐,反而陛下可以下道求贤诏,告诉那些因改朝换代退隐山林的贤士,陛下是宽怀纳谏的明君。再责有司精鉴擢用,便不愁贤良不至。”白圭拍了拍郑裕的手,“你在朝中要立威望,要有亲信之人,这不就是个好机会么?”

      郑裕摇了摇头,他依旧不能答应这人的主意,如果以师父为踏板去实现自己的目的,白白害了他的清望,师父不是太委屈了。是的,师父已经很委屈了,他不想为了史册上能留一个深明大义的皇帝,而使白璧蒙尘。

      “还记得臣教过陛下‘股肱惟人,良臣惟圣’的道理么,陛下的股肱之臣太少了,而臣……实在是累了。”

      这话听得郑裕心上一空,“师父你想做什么?我不准!”从刚才他就看他的眼神有问题,果然是……郑裕心上很不舒服,这人千方百计的,难道是要摆脱他吗?这种心境让他不由想起当年军中,前线军情紧急危机四伏,他不依不饶地拽着那人不肯入睡,只怕再睁开眼时他便不在自己身边,而是去找郑珽同生共死了。现下也是,那么急急地想把自己推给别人,定是一心想要早早与先帝相会九泉。不过,既然徐宸英都说与他了,先帝临终留了那样的遗诏,又委了那样的人,不就是想见他好好的活着么。温热的手掌捧住白圭的面颊,细细摩挲着,“如果搅在朝里那么不开心……父皇不能做的事,我可以做。”

      呼吸一窒,白圭险些就这么落下泪来,那个远离尘嚣、江湖逍遥的,梦么?他闭了眼睛,想将一片脆弱藏在眼睑后,可没用的眼泪就是像开了闸的流水般直涌出来,关不住、拦不得,湿了睫毛,从颊侧一滴滴地滚了下来。不知道,心为什么会这么痛,当年,他不是曾经笑着劝郑珽返回朝堂了么,他不是一遍遍地告诉过自己,忘忧阁里能见到最美的风景——只有站在那里,才能看到一个开基立世的英雄,他是一个君王,而不是眼里心里只能有他的,他的“遥峰”——远山,斜阳里一重一重的,任他终日里跋涉,依旧遥不可及……

      郑珽都不能做的事情,他怎么能允许郑裕来做,轻轻扳开郑裕的手,白圭袍袖掩面拭干了眼泪,“知道陛下不准,臣怎敢辞官。求贤,又不必让贤。”还不到那个让他安心的时候,不过,也不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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