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馆》南门

12、豆腐西施

　　曲水边打了个响指，一只茶壶两只茶杯出现在桌上。襄菱十分狗腿自动自觉地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曲水边面前。
　　曲水边轻哼了一声，伸出三根手指捏住茶杯。将茶杯晃了晃，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茶，可惜不是你泡的。”曲水边说完，呷了一口，十分满足地眯起眼。
　　襄菱顺势点点头，也喝了一口：“对了，你从哪里布置的机关啊，就那么一下子就出来了。还是热的……你是不是魔术师啊。”
　　“你觉得我是魔术师？”曲水边将茶杯放回桌上，起身拿回骰子，随手放进口袋。
　　“可是……这里面完全没有提到老王啊。”襄菱仰头看着曲水边，“还有，那个玲珑，她后来不是葬在苏晋侯的衣冠冢里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那句诗……”
　　襄菱始终觉得这个故事过于悲伤，玲珑没有等到苏晋侯，正如玉琼没有等到三清。一个战死疆场，一个献出魂魄。
　　不过……这都是他瞎编的吧。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妖怪神仙，不过都是些故事罢了。
　　曲水边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样，拿起鸡毛掸子，一点一点扫着展台上的灰尘。
　　“我在问你话呢。”
　　曲水边停下手里的活，扬了扬手中的鸡毛掸子。
　　“嗯哼。”他轻哼一声。
　　襄菱先是呆愣几秒，指指自己，曲水边微笑着点点头。她随即认命，走上前接过鸡毛掸子，接着打扫。
　　“嗯，来了这个地方，就要多做事。不然，你也知道，茶楼的生意不大好……这个月的薪水……”
　　“别啊，曲馆长，我错了还不行嘛。从此以后这脏活累活我都包了。您有啥事尽管吩咐啊。”襄菱心想自己一个临时工，身上钱没带多少，就连拜托舟鹤去省城买东西的钱，都是舟鹤帮自己垫着的。这曲水边虽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充其量讲讲故事吓唬小朋友，但大小是自己的上司，可不能得罪了。
　　“嗯……这还差不多。”曲水边满意地点点头，“其实老王的事，已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仿佛陷入了回忆。
　　灰尘在空气中起起伏伏，正如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

　　当年的老王，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家里实在穷得不像话，便跟着一个自称“有本事”的人出来闯江湖。
　　两人到了大城市，住在地下室里。地下室阴冷黑暗，他这才知道把自己带出来的人做的不是什么正经行当。他干活的地方，在赌场。
　　在那个年代，赌博是犯法的。
　　但为了不再吃馒头咸菜，不再躲在暗不见光的地下室里苟且偷生。他便跟着那人一起干了。刚开始，自然是有些不适应。赌场里吵吵嚷嚷，到处都是烟味，刺着纹身的男人光着上身，衣着暴露的女人倚在男人身上娇吟着。
　　一天，他亲眼看着一个人被砍了手，断手滚到桌子下，沾满了血。
　　那个城市，留给他的只有黑暗的记忆。除了一个地方。
　　巷子口，她支了个早餐摊，卖油条，豆浆，还有豆花。
　　她是个美女，人送外号“豆腐西施”。
　　她的豆花很贵，要八块钱一碗，不过只对他。
　　豆花有两种做法，南方的豆花喜欢加糖，北方的则喜欢放盐，有时候再撒上一点辣椒末和葱花。雪白的豆花配上翠绿的葱花，顿时令人胃口大开。
　　他来自北方，喜欢吃咸味的豆花，不过这里是南方，豆花大部分都是甜的。
　　第一次吃她的豆花，是在他进入赌坊后一个月，领到第一笔工钱。
　　她说他是小地方来的毛头小子，不务正业。她的豆花，从来不给不务正业的人吃。
　　他当时牛的不行，自认为什么大场面都见过，又怎么会连碗豆花都买不到？这简直是笑话！
　　于是，他以八块钱的天价买了一碗豆花。当年他一个月的薪水也不过九块而已。
　　更可气的是，那碗豆花竟然连糖也不舍得放。
　　吃完那碗无味的豆花之后，他东拼西凑吃了一个月的馒头就咸菜。
　　他在这个城市呆了三年，也吃了三年的豆花。
　　三年里，他苦练赌术，终于闯出了一些名头。今天，他就要走了。先坐轮船，然后坐火车，他要去澳门，去那个赌博的圣地。
　　他来到她的早餐摊前，将跟了他三年的手提箱放在长条木板凳上。一碗豆花。他说。
　　她十分熟练地端上一碗豆花，雪白的豆花上撒了翠绿的葱花。
　　“竟然舍得放葱花了。”他尝了一口，笑道，“还是咸味的。”
　　“是啊，毕竟你就要走了。”她将散落下的碎发别到耳后，“这些年你这么照顾我的生意，我却一直没好好给你做过一碗豆花。”
　　“没事，你做的豆花从来都很好吃。”他站起身，“我要走了，你不说点什么吗？”
　　她收拾着碗筷，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头也不抬。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他提起手提箱，“那么，你会等我吗？”
　　这次女人回答了，她说：“不会，我会找个人，好好把自己嫁了。”
　　“嫁了好，趁着还年轻……记住，要找个好人。可不要像我一样……”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
　　然后，他走了。
　　女人转过身，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混蛋。

　　转眼间，又是一年。
　　自从去了澳门，他一次豆花也没吃过。他有钱了，他可以买一百碗，甚至一千碗豆花，可以放盐，可以放糖，可也放辣椒末，还可以撒葱花。
　　后来，他听说她死了，是病死的。他还听说，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一直是一个人。换句话说，她一直没把自己嫁出去。
　　他突然笑了，在成为赌王的前一个晚上，他提着手提箱，乘船离开了澳门。
　　她等了他一辈子。
　　很多人在找他，却一直没找到。有人说，他被人暗杀了，也有人说，他顿悟了，繁华中遁入空门。
　　其实他只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然后遇上了三年前的故人。
　　他之所以能赢，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只是因为他有一颗祖传的骰子。
　　那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变成有钱人，想不想随心所欲想做什么边做什么。
　　他说。想。
　　“那么，现在便有一个机会。”那人的声音变得幽然，“你的祖上传下来一颗骰子，现在应该在你手上……若是我助你荣华富贵，在你百年之后，便把它给我，如何？”
　　他想也未想便答应了，他受够了这穷日子。
　　那人点点头：“从今日起，你逢赌必赢，享尽世间荣华。这种好运会一直伴你到老，除非……你主动放弃。”
　　三年后，他又遇到了那人。那人开了个茶馆，就坐在桌子前等着他。
　　他想了想，说：“现在该叫你老板了。”
　　“随你便吧。”
　　“三年前的我，绝对没想到，会有今天。不知为什么，知道她死了后，我突然就不想再赌了。”
　　“这样很好。”那人说话总是不咸不淡。
　　“好啦，既然你在这里，那我也住下来好吗？”他将破破烂烂的手提箱摆上桌子，“那颗骰子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不行，我既然答应了你，就必须履行诺言。”那人按住手提箱，“你给了我，我也不会收的。”
　　“真是个老古板……那么，在我们的条约上再加一条如何，问个问题，我还能活多久？”
　　那人想了想：“你可以活到七十岁。”
　　“实在太久了……我怕我会撑不下去啊。你那么厉害，便让我忘掉以前的事吧，让我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说实在的，我实在不想记住你。”他顿了顿，又说，“等我五十岁了，不……五十五岁吧，我肯定已经懒得去干活了，给我一笔养老金吧。”
　　那人嘴角弯起来：“可以。不过，我也要加一条，五十五岁，给你养老金的时候，你便要将骰子交给我。”
　　可以。他说。
　　“那么成交。”那人手指在空中一点，他的眼神逐渐迷茫，“祝贺你，新的合约即刻成立。”
　　二十五年后，他恢复了记忆，曲水边拿到了骰子。
　　老王的故事，就是这样了。
　　曲水边突然觉得，有些事，还是不和襄菱解释为好。
　　无论你如何，每个人都会沿着自己原来的轨迹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算是骰子系列的一个结局，一章的笔墨讲述了老王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