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二十八》燕郁

2、之前

　　我认识楚肖的时候，我们都十六，准确来说还不到十六，正是芳华璀璨的时候，我正青春，他亦年少。
　　但年龄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
　　自我们认识至今，十二年的岁月已悠悠而过，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个十二年？过去的十二年中，他在我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未来的多少个十二年中，他依然会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我闲来常在网上逛，常去的论坛里，经常有人发帖问：分手之后真的能做朋友吗？
　　以前我不假思索地说能，即使所有的人都说——不可能，我依然笑着在心里坚持我的说法，我自信满满，为何不能？我和楚肖不正是。
　　但慢慢地，我不确定了。
　　我和楚肖是朋友吗？
　　或者是，或者不止。
　　初恋总是美好的，无果的初恋既心酸又美好，更让人忘不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会在高中谈恋爱，我猜，楚肖也没有想过，特别是对象是我。
　　楚肖私下里跟朋友这样讲：“林林是我们班上最难追的几个女生之一。”
　　他说这话就是顺口评论了一下，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他和我在一起了。
　　于是他被人嘲笑，说他说这句话摆明了有私心，早早地就吓退了潜在的情敌，太不厚道了。
　　楚肖百口莫辩，一脸无奈地看我，期望我替他讲句话，我笑眯眯地眨了眨眼，两手一摊，示意我无能为力。
　　他拉着我逃之夭夭。
　　一开始，我们的交集并不是太明显，我们的个性有很显著的差异。
　　我很率性，说明白点，我的脾气很不好，我凶巴巴的，单凭这点，大概就足以让男生望而却步，更何况，我没有漂亮到让别人一见便忽略掉其他的一切。
　　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生，开心我会大笑，伤心我会痛哭，外表强硬，内心脆弱。
　　楚肖是个偏内向的男生，但这一点只针对女生而言，无论是在我们熟识之前还是熟识之后，我跟他说话，眼睛对视不超过两秒，他就赶紧挪开，害得我也跟着乱不好意思一把的。
　　楚肖爱洁，他是我见过最整齐干净的男生，男生大多喜好运动，经常大汗淋漓，楚肖却能一直维持着一副清清爽爽的样子。
　　偶尔留意，楚肖的衣服在男生中绝对算多的，十几岁的男生穿着打扮方面不会太用心，有那么几套换过来换过去就行了，楚肖却不同，虽然我没数过他有多少衣服，但他的衣服我看着基本都不眼熟。
　　唉，楚肖啊，原来有关你的事，我都记得这么牢。
　　后来想想，他其实是个很有魅力的男生，这种魅力，不是帅到一见便会让人倾心的那种，也不是一笑便能阳光灿烂倾国倾城的那种，它只是自然的流露。
　　不熟识之前，楚肖只是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男生，和我一样，扔到人群中便找不到。
　　熟识之后，楚肖身上的优点便慢慢显现出来，他很温柔，很体贴，很懂进退，说话做人都知道留三分余地。
　　不是最好的，却足够吸引人。
　　这种吸引很像万有引力，它存在，但很少会有人去想，我们忽视它的存在。
　　想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陷进去的。
　　我自楚肖身上得到一个教训：看似无害的东西，才最致命。
　　楚肖就是那种看起来很温良无害的人。
　　无害到连我是怎样和他熟悉起来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倒好像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很熟悉了。
　　总觉得，人一旦认识太久了，很多事情便会自动地模糊。
　　有朋友问我：“你跟楚肖是一见钟情吗？”
　　我摇头。
　　再问：“那是日久生情？”
　　我还是摇头。
　　她惊诧莫名地看着我：“林林，总该是一种吧？”
　　我摇头再摇头，无法替她的惊诧释疑。
　　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我要如何回答。
　　我分不清楚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的区别。
　　我知道，这两个相差甚远，但很正常的标准，放在楚肖身上，就完全行不通。
　　他创造我生命中一项又一项的例外。
　　我还记得，楚肖跟我表白的时候，很紧张，声音都在发抖，我很想笑，我很想调侃他一句：“楚肖，平时听你说话可没抖得这么厉害。”
　　但我笑不出来，也说不出来。
　　我连他说什么都没听得太清楚，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越跳越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在抖，我也在抖。
　　只是我表现得没他明显，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低着头，听他说话，最后小小地嗯了一声，颤音。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他向我表白的时候，我比他还紧张。
　　那个时候纯情如此啊。
　　楚肖打定主意跟我表白后，至少花了一天时间做心理建设，可临到头来，却依然结结巴巴地话说得吞吞吐吐。
　　后来我倒再没有那时的纯情，会顺着别人开玩笑的话半真半假地点头：“是啊是啊，我喜欢他。”
　　脸不红心不跳。
　　可当时那句“喜欢”我基本上是混过去的，说得含糊不清，一半含在喉咙里，脸红心跳得厉害，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他听完笑得灿烂极了，我不敢抬头看他眼里的表情，明明只是四月，我的脸却烫得像被三伏天的太阳热辣辣地晒过一样。
　　我问我自己：我爱他吗？
　　结论是：我喜欢他。
　　喜欢跟爱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些年我总会看到这个问题，困惑的人很多，答案却一直很模糊。
　　解释比喻，领悟了的人出尽百宝，却依然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不懂的人依然不懂。
　　喜欢跟爱的区别，是心中的百味陈杂。
　　喜欢他的时候，我很开心跟他在一起，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甚至静静坐着都好，午后的时光静悄悄地从身边流走，我们会相视一笑。
　　可是，那仅仅是喜欢，不是爱。
　　如果只是朋友，喜欢就已足够，然而我们向前走了一步，身份的转换，让我意识到，仅仅是喜欢，是不够的。
　　面对这个男朋友时，我有无形的压力。
　　楚肖那样温柔体贴的人，一旦和我确定关系，便是掏心掏肺、肆无忌惮地对我好。
　　而我却心虚了。
　　我跟楚肖说：“你别对我这么好。”
　　楚肖无辜地看着我，微笑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说话的时候我们站在冰柜旁，楚肖正在帮我撕冰淇淋的包装，二十四孝男友，我站在他身旁就废人一个，只管伸手。
　　冰淇淋递到我手上，楚肖笑着捏捏我的鼻子：“发什么呆？给你吃。和路雪的，你最喜欢吃的，对吧？”他说着突然凑上来咬了一口，纳闷的表情，“什么味道的？你这么喜欢吃。”
　　我手里拿着一支被人打劫了一口的冰淇淋，心乱跳一通，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太无辜，我真的会怀疑他是扮猪吃老虎。
　　犹豫地对着冰淇淋，避开他咬的地方下口，楚肖在一边闷笑，我掐了他一把。
　　他替我将垂下来的头发拂到耳后。
　　我身子一僵，一动不动，越发地心虚。
　　我跟好友讲，她拿奇怪的眼神瞅我，足足一分钟，然后指着我的鼻子：“林林，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接下来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我就是太知福了，才会心虚。
　　我不够爱他的时候，他的爱，太沉重，太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无法回报他同等的爱，我只是——喜欢他。
　　顿了一顿，她又说：“林林，你一天到晚笑得跟个白痴一样是笑假的啊？每次提到楚肖你便立刻笑得一脸甜蜜，嘴都合不上，我都怀疑你嘴抽筋，你现在讲这种屁话？”
　　我被骂得连回嘴的能力都没有。
　　心里头一直嘀咕，真是这样吗？
　　好友不会骗我。
　　只是我自己没有去细想这里面的深意。
　　我幸福的样子昭告所有的人：我在甜蜜地恋爱。
　　可我自己，依然在钻牛角尖，明明已经幸福得想要向全世界宣告，却仍然心虚着懊恼着我的不够爱他。
　　若说后来我有什么遗憾，唯有一件让我耿耿于怀：我不该没有想清楚便跟楚肖提分手。
　　我心虚的后果就是我终于跟楚肖提出了分手。
　　前一天，楚肖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块手表送我，那个价格不是普通学生如我可以面不改色地承受的。
　　我那时最贵的表不过一百多块而已，我通常戴的表都是几十块钱的卡通表。
　　看到价格的时候，我呆了好久。
　　我就像一壶烧在炉子上的水，一直不安地沸腾着，然后被这块表引爆了沸点，凶猛的蒸汽喷涌而出，推开了壶盖，“哐当”落地，声音惊心动魄。
　　我的压力临界点——破了。
　　他对我的好，绷断了我的弹簧。
　　我心虚到了极点，我急着撇清这样不安的感受，我在慌乱之下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回给楚肖。
　　前一天他满脸幸福地送我表，笑容还犹印在我心头，第二天，我退回了那块表，我说：“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楚肖默默地看着我，眼里瞬间流转过吃惊、茫然、不解、疑惑各种神情，复杂得难以分辨。
　　最后，那双眼里盛满了受伤和失望，我几乎不敢正视。
　　再然后，受伤和失望也渐渐隐去，他咧嘴一笑：“好啊。”
　　我傻傻地看着他的笑容，无法形容我的震惊。
　　温文的楚肖在那一瞬，笑得跟平常截然不同，那样的笑容，轻佻至极，根本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几年后，我一位朋友告诉我，楚肖拿着我退回去的那只表，一个劲地问四周的女生，有没有人要？
　　她没骂我，只说：“林林，当时看到楚肖那个样子，我真的有些恨你。他那么爱你，你偏偏要伤他。”
　　我的眼泪迅速掉了下来，咬着手掌不愿意哭出声来。
　　伤了他的同时，伤重难愈的那个人却是我。
　　分手时楚肖说“还是朋友”，话里不乏真诚，但我们每每相见，都只能尴尬地笑笑，回不到昨天，也回不到从前。
　　说着“还是朋友”，这样的话自欺也欺人。
　　怎么能还是朋友？这一段感情中，我伤了他，也伤了自己，我怎样面对他的伤我的痛？
　　我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走过又一年。
　　而后，我们也能偶尔说上几句，这样又过去一年。
　　再一年的时候，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冷淡，努力凿冰，他不知道能和我聊什么，没关系，我来，从盘古开天地说起，总有一个话题接得上，见面的时间少，没关系，叫上朋友一起去玩，省了只有两个人的尴尬，又有时间可以相处，慢慢地重建那份友谊。
　　我一直这样努力努力，到最后终于又恍若从前。
　　我心满意足地维持着这份好不容易又抓回来的情谊，又是一年。
　　然后我痛哭失声。
　　是我不明白，是我不懂，为什么，我看到他的时候，那么地心痛？为什么我想要牵他的手，一直到白头？
　　朋友们屡次对我的凿冰行动表示疑问。
　　林林，为什么你那么在意？
　　林林，你是不是还喜欢楚肖？
　　我摇头，我否认。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我只是不想失去这样一个朋友。
　　撒谎！
　　我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正视的，在那一刻终于都明白了。
　　不是不爱楚肖，只是我爱得太慢，我犹豫，我彷徨，我那样地喜欢他，却不知道。
　　和楚肖分手后，我一直以为，我不再喜欢他了，他就只是一个朋友，一个过去。
　　我的自以为是啊，我的心，一直喜欢着他，一直一直，慢慢慢慢，爱上他。可笑，我却不自知。
　　我为什么在分手两年之后，还要毅然去挽回早已逝去的友情？
　　我爱上了楚肖。
　　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在水库里划船。
　　我看着楚肖的背影，目光滑落到他的手上，握紧了自己的双手，疼痛让我清醒，没有当场失态。
　　楚肖转过头来问我：“林林，待会儿想去哪里吃饭？”
　　旁人不满，起哄：“楚肖，你从来只问林林，不问我们，太过分了。”
　　楚肖微笑，询问地看着我。
　　我定定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我微笑。
　　楚肖，我爱你。
　　我在心里说。
　　我写了长长一封信给楚肖，解释所有，当初分手，我连个理由都没给，现今，我都说清楚讲明白。
　　我说：“楚肖，我是爱你的。我才知道。”
　　楚肖回我：“林林，我们永远是朋友。”
　　我笑，带着泪笑。
　　不久之后，楚肖交了女朋友。
　　我面对他吞吞吐吐的说明，有几分心酸。
　　我说：“楚肖，你要幸福。”
　　楚肖，楚肖，我终于把你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