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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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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时看着外甥,叹气:“我这些年一直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正燮垂下眼睛:“我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不论如何,正燮,你先答应我,你不会恨他。”
正燮快把手中的茶杯捏碎,半晌,才僵硬地点点头。“他……毕竟是我父亲。”
他毕竟是我父亲,我不能恨他,我甚至应该可怜他……而谁来可怜我?
倏然的父亲是我父亲心头的一根刺,扎进去了就从未拔出过。倏然也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早已融入其中,连拔都无处可寻,却痛得伤人。
“姑父,既然父亲当初将忏悔托付于您,也是料到终有一日我将问起吧。他是我的父亲,一生也算是磊落,错只错了这么一回,却抱恨多年。他负言家良多,父债子偿,我也理应知道,我还欠言家多少。”
柳时再次叹气:“躲不开的终究躲不开。这些事,我也是听你父亲说的,今日就告诉你吧。”
“你父亲凌宣,平生只爱过一个女人,便是言倏然的母亲。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最后阮小姐却嫁给了言缜。你父亲是个自恃的人,不会去强求什么,就算难过,也把那份爱慕压在心底,高高兴兴地送阮小姐上了花轿。”
“如果阮小姐死得没有那么早,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她一死,你父亲和言缜都像变了个人,大概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恨他此生最好的朋友。当时言尚书在朝中树敌颇多,虽然我不明白凌宣为什么保护了他那么多年,但八年前有人策划了舞弊案并驾祸给言缜时,你父亲却在一边袖手旁观,甚至派人送去毒药杀了言缜。”
正燮觉得自己的手指在不断颤抖,原来是真的,蒋方在牢中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倏然平静说出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父亲真的是凶手。
“……那他为何还对倏然下毒?”
“绝无此事。言缜一死你父亲就追悔莫及,他既已答应了言缜将言倏然送回江南,就绝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倏然在离京时中了‘三更’之毒,不是父亲指示,还会是谁。”
“我亦不知,但,绝不是你父亲。言倏然身上流着阮小姐的血,你父亲绝不会伤他一丝一毫。”
白玉盏,竹叶青,无花无月,一个人对着黑暗默默品尝着清香中些微的苦涩。江南的酒,温婉中带上了伤感,如江南的春,江南的雨,还有江南的,那个人。
跌跌撞撞地从柳府回来,心头唯一的愿望就是喝酒,那怕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呢,只是想喝酒。真希望自己没有去过这趟,真希望自己没有听到所谓的真相,真希望可以忘记。
单纯的爱也好,单纯的恨也好,只不要这样纠缠交织,复杂难解。
“难得佳节,一人独饮不是辜负了?”
清淡的声音悠悠传来,不用抬头也知是谁。永远白衣飘摇,墨发披肩,优雅干净得不像身在尘世的人——即使他可以在一瞬间带来无声的杀戮和死亡,即使他手上已经满是鲜血。
“我能坐下么?”
正燮点点头,张口饮下满杯的酒,依旧一言不发。
倏然在对面轻叹了声:“江南竹叶青,最是清冽缠绵的,细细去品才能体会得到。怎么被你喝得像水一样,真是可惜了。”说着伸手去够酒壶,却被正燮一把按住。
黑瞳对上黑瞳,一双烈如火焰热流涌动一双沉似深潭水波不兴,有千言却也无言。
“……你的身体还没好。”
“没事,只一点。”倏然静静把手移开,为自己斟了半盏,也不急着喝,只在手里慢慢转着看那片浅绿溅起细小的水花。
沉吟着,还是开了口。
“你……”
“你……”
同时楞了一下。
倏然低下头去继续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慢声轻问:“你,去过柳府?”
正燮握杯的手瞬间僵硬住,强自定住心神,默默点点头。
“对不起。”
闷在心里无处发泄的复杂感情被简简单单三个字点燃了引火索,正燮在瞬间站起来抓起他的衣领把他狠狠地压到墙上。
死死瞪着他,咬紧了牙,仿佛一松开就要立刻咬上他的脖子。
真想杀了他,真想就这么咬开那个纤细的脖子,把他的生命亲手终结。是不是,就能好过些,是不是就可以不再痛苦,是不是就可以不再为了他同时感到愤怒失望委屈心痛牵挂愧疚,是不是就不会继续疯狂……
“言、倏、然。”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叫出他的名字,一字一字用力得像要把这几个字刻进心里,“我会恨你。”
倏然看着正燮,安静地,眼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不知是为他,亦或自己。
“我知道。”
随即被堵住嘴唇,正燮蛮横地掠夺他,用把他揉碎的力道抱住他,用让他窒息的方式占有他。唇齿纠缠间,正燮发出哭泣般破碎的声音:“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做这么残忍的事?你把我当作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我这八年都是怎样度过的吗?你知道我在江南看到你是怎样的心情吗?你知道你答应和我回京城我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吗?你知道吗知道吗?你知道我每一天都在多努力地想为你做些什么吗?你知道我多想让你幸福吗?……你知道……我爱你吗?”
“你还要我做什么……还要我做什么……倏然……倏然……我为什么要爱上你,为什么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爱上你……为什么……被我爱上的你却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只是工具,只是你报复的工具吗?”
“为什么……真的是凌家欠你,我连求你爱我都没了资格……”
倏然的眼睛在正燮看不到的地方,安静地充满悲伤。
慢慢抚上正燮的脸,用指尖细细绘出轮廓,然后他笑了,一如多年前,阳光下天真无邪的孩子。
“……谁说的,我没有爱过你?”
彼时年少,如果那份懵懂的依恋可以成为爱情的话,我如何没有爱过你?只不过,昨是今非,仅此而已。
唇边的笑渐渐转深,从天真到宛转,继而妩媚与疯狂。
抱我吧,只有今夜,我可以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我们从来没有分离,不曾背叛,我们一同长大,甚至还可以共渡一生。
只有今夜可以做这个梦,只有今夜可以让这个梦成为那么多交错的梦和现实的终点。
唇齿纠缠间,无声地喃喃。
抱我吧,燮,看到了吗?窗外已经在放烟花了。梦和烟花一样,绚丽而短暂,我们只需要在绚丽的一刻沉醉下去,我们只需要那一刻绚丽的记忆,不是么?
挥手,灭了烛火。
漫天的烟花把彩色的光投进细格窗棂,一切都被映照得不像真实而是梦幻。
堆积了满枕的黑发,丝丝缠绕,生死不分。
一生只有一次的,结发之约。
或许是幸福的吧,却有淡淡的痛楚淡淡的绝望,一点一点扩大,在黑暗中如潮水般涌来,覆盖了所有知觉。眼角一滴细小的泪水迅速干涸在寒冷的空气中,耳边轻轻的一声仿佛叹息。
刻骨,铭心。
忽然很想就在这一刻死去。
五更天,夜未央。
倏然慢慢披衣坐起,小心不让冷风吹进被里。身边正燮沉沉睡着,微微弯起了嘴角,安静得像个孩子,平素里外人所见的那些严酷无情在端正的脸上消失得毫无踪影。
燮是个单纯的人呢。
倏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边的人都是些意料之外的单纯的人呢。烨也好,颍也好,如翩也好,甚至于自己的父母和燮的父亲。一辈子纠纠缠缠勾心斗角,说是恨,到最后却还是那样的爱,爱到只能用生命为砝码来衡量,只能用理智为柴火来燃烧的地步。
那自己对燮,又是怀着哪般心思?
不是没有彷徨犹豫过。即使隔了八年,再见到燮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一定赢了。这一手布下的局里,最大的棋子任之调用,胜券在握。人总道自古多情总被无情苦,落花流水,谁又真的明了流水之心?记得静聆阁上,他的阳关三叠;记得醉月榭里,他的泣不成声;记得风絮轩旁,他的浅浅一吻;记得怡情庄中,他的痛恨交织。
记得他许多的好,却要狠狠地用仇恨把心中的温情压抑住。身上中的两种剧毒,把身体当做战场,时时刻刻互相噬咬着,容不得身体的主人半点心潮涌动。见到燮之后这半年,数不清昏过去多少次,全身的血像要逃离般的,随时可能溢出。毒发时难以忍耐的冰冷彻骨,夜夜逃不掉躲不开的梦魇提醒着自己快要死不瞑目。
怎么去爱?怎么能爱?怎么敢爱?
不动声色地让他同情让他心痛,让他为自己做了所有事,按照自己的操纵,杀人不见血。
然后看到他遭到背叛一样的神色。他用仿佛滴着血的声音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
不知道呢。
他无辜。自己又做错过什么?说到底不过都是牺牲品。既然如此,有什么好伤心的?
可还是放下抵抗的心思,等他来杀了自己。
不想死,却也不想再活着。
终究终究,还是会死吧。身上的“三更”与“十七夜”,加上九五之尊那杯“九日”,想想看也真是好命,天下三大奇毒,自己竟然可以一一领教。
八年前是生离,这一次,或许我们只能选择死别。
可是我大概还是喜欢你的吧,燮。所以我宁愿替你选择生离。
让我在另一个地方死去,让你永远有一丝希望,永远以为会在将来某个时候的不经意间,再次找到我。
我知道你还爱我,即使你知道了一切,还是在不知所谓地坚持着你的感情。所以,不希望你心死,希望的痛苦总比绝望的痛苦轻些,知直到将来某一天,你终究遗忘了我。
你许给我的幸福,我要不起,但我希望你可以幸福。
咬牙下床理好了衣衫,普通的素白料子,有些敌不过冬晨的寒。碧玉雕成的箫触手也是温润的冰。按动机关拉出藏于箫中的“绕指柔”,细细的乌亮的线,至柔也至刚。
用力扯了下来,苍白手指上渗出细小的血珠。倏然把箫放在枕边,轻声说:“落雪我带走了。这个留给你。自今日起,‘白衣魅影’绝于世间。”
推门。蓝衣青年负手立在院中,似笑非笑。
“想好了?”
倏然点点头:“多谢你来接我。”
颍哼了声,伸出手来。
那是一双剑客和医师的手,修长而坚定,沉着而温柔。
倏然轻轻笑了,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中。不论是身为医师的颍还是身为剑客的沈如翎,这个永远固执地挂着讥讽笑容的青年,一直一直用心地在帮自己。似乎从一开始,从烨把自己带到他面前的那天起,两个人就那么坦然又有点奇妙地相处着。
“颍,谢谢你。”
还是那么冷冷地哼了声,颍握紧了倏然的手:“真想好了,就马上走,我可容不得你朝秦暮楚的。”
“想好了。”
“等等!”
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带着惊恐,带着疑惑。
正燮胡乱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睁大了眼睛,不知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其他,明显地,他在颤抖。
“倏然你……你要做什么?颍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不在这里,不需要王爷你批准。”颍瞟了正燮一眼,一贯地傲慢。
“倏然!”
倏然抬起头,依旧是淡如风静如水的微笑,缓缓地,也是毅然决然不容更改地一字一字对他说:
“我要离开这里。”
正燮扶着门框的手指似乎陷进了坚硬的木头,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三个字:
“为什么?”
倏然不答。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的……燮,很多事,我无法回答。”
“……你……”
颍不着痕迹地把倏然拉到身后,森冷的眉眼直看向燮:“他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凌王爷,他的命是我的,你和任何人都别想拿走。人我今天带定了。”
“你敢!”
“我为什么不……”
“颍!”倏然急急打断两人的争吵,“别说了,我答应跟你走,一定会做。”复又看向燮,有千言万语想冲出喉咙,却终究闭上了眼偏开了头。
只余一句。
“燮,请你记得言倏然……忘了我。”
不,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正燮拼命摇着头:“不要走,要我记得你就留下,不要走,不要离开!”
皱起眉,颍不耐烦地一扬手,一股真气化为疾风打到正燮身上。只是刹那,正燮脚下一重,直直地跪坐在地上,再也动不得半分。
“颍!”倏然有些气恼地抓住颍的衣袖,行云门的错影手是可以随便用在武艺不高的人身上的么?
“干嘛?只是让他老实一会儿,这个穴道两个时辰就解了。”颍不满地看着自己的衣袖,仿佛正燮的命还不如他的衣袖值钱,“别抓那么紧。”
“颍,”倏然慢慢放软口气,“算了吧,今天很冷……”
颍不答,抓起倏然的手腕,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跃上墙头,回手一拂,解开正燮身上的穴道。
行云门的轻功天下无双,倏然只来得及转过头来,正燮只来得及看见他的眼睛,白衣和蓝衣的影子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倏然转头的那一瞬间,正燮看得清楚,曾经清冷淡漠水波不兴的眼睛中有让他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眼神。
他曾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倏然得知父亲去世的时候。
第二次是在倏然远离京城与他分别的时候。
今天,是第三次。
那个眼神,是倏然在离开至爱之人时才有的眼神。
那么痛,那么痛。
如果水也有伤痕的话,那个眼神就是水的伤。
应该能动了,却仍然丝毫也动不了。过去从梦中醒来时,是不是也是这样?魂消魄散,只余躯壳,紧紧抓住的东西原是虚无。
而这个“梦”,太真实,太残酷,所以,连心全碎了。
很爱他,很恨他,想过杀了他,也想过一生一世好好照顾他。
到头来,只能失去他吗?
得到,失去。原来这么简单,只消短短一刻。
天翻地覆。
“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