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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   19

      怡情山庄中有片梅园,并不大,种着一种稀有的白梅花。这种梅花据说由百年前羽山神宫的祭祀们培育出,不太容易栽活,整个世上不过五六十株。花开有五重瓣,白日里纯白无瑕,夜中映着雪光月色几近透明。这种花的香味也非常独特,远远嗅到时有些甜美,再走近些却淡了,直至探到近处,才是真正清幽冷冽的味道。
      凌家拥有的这十三株梅花是一种荣耀,代表了等同于王室亲族的地位。同时也是一种隐喻似的警告,梅花的生命操纵在人的手中,让它们枯死或者铲除它们,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谢家也曾有这样一个园子,不过那是六年前的往事了。
      所以很庆幸。正燮想,能够带倏然来看这些梅花,的确是很庆幸的事。
      天全黑了,地上那层薄雪反射出微弱的光来。倏然在他身边,黑亮的披风领子拥着的脸上多了血色,眼中印了梅花的明亮,看上去神采飞扬。很像多年之前,第一次看到这些梅花的他,那种单纯的喜悦。
      正燮握住倏然的手,指尖依旧是微微的凉。那些微凉的手指反过来扣住他的,有点贪婪地想汲取温暖。
      他们有时很靠近,比如拥抱,比如亲吻,但大多数时候隔着一点距离,并不过分亲昵。这样的十指交缠,很难得,不是那样冲动的举止,有些平常的温柔。
      “冷吗?”
      倏然对他一笑。
      “不了。”
      掌中的手指动了动,挣脱出来。
      “我吹支曲子给你听吧。”

      悠然舒缓的调子响起,轻吐弱奏,徽调上重复三次,而后转为急促。
      三九梅花,冰肌玉骨、凌寒暗香、高洁安详,然而又敢抗风寒、不畏霜雪,仿若名士自成风骨,或凝重,或飘逸,或哀婉,或慷慨,统共一曲之间,恣意挥洒。
      正燮轻声拍手,“梅花三弄。真是应景。”
      “这是父亲教我的第一支曲子。他说,这支曲子他只给伯父奏过,因为伯父是他最好的朋友。”
      倏然的声音淡淡的,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唇边的笑容依然残留着,却莫名让人感到一点点意有所指的冷。
      “……倏然?”
      想起牢中蒋太傅说的那些话,正燮忽然地打了个寒战。
      他不是……真的听进了那些话吧?
      其实正燮自己也怕,怕那些话是真的,自己的父亲,最敬重的父亲杀了好友,他不敢去相信那是事实。

      倏然低垂的睫毛抖了几下,猛地抬起头,拉住正燮向后退了几步。
      正燮耳力很好,在茫然中仍是辨出了细微的破空声。
      原先站着的地方积雪溅起几点,最前方一株梅花的树干上钉着一张浅青色的纸。
      “青衣楼?”倏然说,声音淡淡的,手上却又是一片冰凉。“这单生意已经取消了。”
      五六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有男有女,大小远近都不相同。
      “宁安郡王的生意楼主没有吩咐,我们接到的生意可是你的命哟~”
      “倏然!”
      倏然握紧了手中那支箫,咬牙,“既然各位找的是在下,请让王爷离开。”
      “倏然!怎么回事?”
      “燮,你快走。”
      “嘻嘻,青衣楼的规矩,在场之人一律格杀勿论。王爷就请一起上路吧。”
      “黄泉路喔。”
      倏然握住正燮的那只手紧了紧,冷冷哼了声:“青衣楼还有个规矩,一单生意只派一次杀手,人死约除,是不是?你们三人话这么多,可以留在黄泉路上慢慢说。”
      正燮从未听过倏然用这么冷的声音说话,而那一瞬间,倏然松开手,扯下披风,足尖一点人便凌空而起。
      “青衣楼的末流角色也敢放肆。”
      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随话音响起,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眼睛甚至还来不及写上恐惧或者惊异。
      他手里那支箫绕着层细细的乌亮的光芒,没有多余的动作,向梅林深处指去。光芒化做一条线,搅动梅林深处的宁静。枝折的声音,落花的声音,而后是另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
      有人惊呼一声,站在原地的正燮颈间一凉,刀锋的冷意划过脖颈,却最终没能压下去。握刀的手细小白嫩,是女孩子的手,在眼前虚晃一下滑下去,柳叶刀垂直落下插入正燮面前的雪地中。
      一条墨黑细线越过正燮肩头,线的那一头,是倏然不离身的碧玉箫,执箫的手是熟悉的苍白修长,再往上,是素白衣袖,垂肩墨发,清浅笑容,冷澈眼眸。
      眨眼间,那条线有生命般回到那人手中,身后人类的温度换作寒冷。
      雪飞溅起,正燮能够感到背上沾上的点点寒意。

      一切只发生在很短很短的时间内,正燮呆呆看着十几步之遥的倏然。白衣墨发,精致眉眼,轻盈优雅的姿态,站在雪地之上,白梅之前,完全一幅素净的水墨。然而他不认识他,那个人,这样若无其事地站着,可是他亲眼看到,三个人,三个杀手——即使是青衣楼的末流也是中上水准的杀手,那个人以极其洗练的方式杀了他们,用一支箫,毫不拖泥带水,被杀掉的人,死前甚至发不出声音。那个人,之前还用那支箫给他吹过曲子,还与他十指相扣,温柔视笑。
      “燮。”
      “你是谁?”
      倏然不说话,抿住唇低下头去。
      “你是谁?倏然在哪里?你把他还给我。”
      心里那个声音尖锐地笑着,说,告诉他呀,快告诉他呀,告诉他你是个什么东西,告诉他你做过的一切,告诉他他看上的是怎样的人。告诉他呀,告诉他你怎样骗了他的心,告诉他你打算骗他一辈子呢。告诉他,让他送你下地狱好不好?地狱很多人在等你,等着撕了你,把你的每一滴血榨出来喝掉,把你的每一块肉割下来吃掉,把你的每一根骨头磨成粉末,烧掉你漂亮的头发,挖出你漂亮的眼睛,折断你漂亮的手指。只有这样才能平他们的怨,赎你的罪呀。快告诉他呀,不要等了,你看你看,他不认识你了,他早就不认识你了,你让他认识你呀。告诉他呀,快点告诉他呀。
      幽暗的眼睛抬起来,烧出诡异的荧荧碧色。
      “死了。”
      正燮退了一步,踩到刚死去的人迅速僵硬的尸体,顿了一下不敢再动,声音涩涩地挤出喉咙。
      “……说谎……”
      “八年前死了。死在数人乱刀之下,‘三更’剧毒之中,可他不甘心,所以变成鬼也要回来。”
      夜风忽然吹起来,散乱了墨色长发拂过脸颊,脸色雪白,眼睛幽深,嘴角一抹笑容凄凉,莲花清香压过身后千朵白梅,隐约传来。
      僵硬地转身,刚刚死去的年轻女子喉间衣物撕开,露出一道新鲜伤口,长而细,细而深,寒冷空气中血流得很慢,却致命。
      正燮不置信地摇头。
      “你才是……真正的……‘白衣魅影’。”
      倏然的唇扭出古怪笑容:“你终于知道了呢。”
      “……不可能!”正燮牙齿不停地撞击,发出格格的声音,“你是,那江南那个……是谁?”
      “我肩上受了伤,不当着你的面用更深的伤口遮住,怎么瞒得过去。”
      那我那时的惶恐担忧,算什么?
      “……十三桩案子,全是你做下的……你……”
      “是,他们全是害我父亲的人,他们,全该死。”
      连摇头都僵硬了。
      “你不是倏然……倏然什么都不会伤害……你杀那么多人,就没有做过噩梦!”
      倏然咬住唇,不可抑制地笑,笑得全身都在抖,尖利的声音从齿缝中钻出,又陡然停下,换成伏在手心中闷声低咳。
      “……噩梦……”他在断断续续的低咳中挤出话来,“……八年……我没有……一夜睡好……要杀我……的人……被我……杀的人……为我而死的……人……全部……”
      “……一夜夜地……缠着……满地的血……尖声惨叫……”
      “他们……死不……瞑目……我呢……我哪里……错了呢……”
      “凌正燮……你完全不懂!”
      正燮看着他,感觉忽然很远又忽然很近,那是他的倏然,或者,从来不曾是他的,倏然。

      王爷差了,一分年纪一分世故,孩子长大,是必定要变的。王爷的那位故人到了今日,恐怕也不如王爷记忆中那样单纯了吧。

      原来,原来。当日他就说过,他不是倏然,不是我的倏然,他是已经长大的,我已完全陌生的,另一个倏然。
      他一直骗我,也一直说着实话。
      走近他,用颤抖的手指撩开他的头发抚上他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为什么?”
      倏然冷冷看着他,脸上最后一丝笑也收回了。
      “说啊,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利用我?我不是在帮你吗?我不是说过,我会让你幸福吗?”
      原来一直在欺骗中活着,原来他从未相信过自己,原来那些温存孱弱全是假象,原来自己十多年珍藏着的感情全被他踩在脚下。
      原来,我爱你,你却不爱我。
      “为什么,倏然?”
      倏然漠然地推开他。
      “没有为什么。”
      正燮重新抓住他,脸上因为愤怒扭曲着,声音变得高亢。
      “告诉我原因!”
      倏然侧着脸,忽然弯了弯嘴角,笑得一些恍惚,一些甜美,一些冷傲,他开口,缓慢恬淡地,一字一句地说:
      “原因,你早就知道了。你在大理寺中听到的一切,全部,是真的。”
      正燮睁大眼睛,摇着头,没有任何意义却无法控制地摇着头。
      “不……”
      几乎是呻吟。
      而倏然的声音还在平静残忍地继续:“你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而我,杀了他,他在那十三桩案子之前,他才是,第一个死在‘白衣魅影’手下的人。”

      “住口!”
      掐紧了他的脖子把他压倒在地,很用力,那瞬间只想着这样就能不让他再说下去。那样残酷的话,那样残酷,他怎么可以平静地说着,他怎么可以?他不能说,他是倏然,倏然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倏然是乖巧漂亮文雅的孩子,是明朗干净不惹尘埃的孩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杀了我的父亲!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无法呼吸,一阵阵发黑。眼前那张端正的脸扭曲得像地狱里的恶鬼,像夜夜梦中索命的怨魂。原来仇恨真的可以把人变成鬼的。成为鬼,又让其他人变成鬼,再被吞噬。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人间地狱,不过是人世倾轧,尔虞我诈。
      我们都活在地狱之中,生与死,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欠你的不能还,我的命可以给你些许补偿的话,你尽管拿走。
      死在你的手中也不错,燮。
      慢慢闭上眼睛。

      白到透明然后发青的脸色和痉挛抽搐的四肢终于拉回正燮的神智。他怔怔松开手,看着倏然蜷缩起来,张开口,遗忘了怎样呼吸似地费力喘着,抖得不可抑制,然后是撕心裂肺地咳,他身上的衣服和长发被雪水浸得湿透,触手冰凉,脸上却染上层薄薄的酡红。
      神智昏沉中有些迷茫,只感觉到有人抱住他,把他拥进怀中,紧紧地又轻柔地拥着。
      是谁呢?燮吗?燮还会……这样抱我吗?伤害他许多,他还会,爱我吗?
      不会是他,然而,不是他,却会是谁呢?

      “倏然。”有人在他耳边低低问,“告诉我。我该爱你还是恨你?我该杀了你还是保护你?倏然,我想给你幸福,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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