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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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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折子,写了许久,斟酌了许久,久到秋过了,冬来了,风霜镇了满园的花,独等着那支凌寒冬梅,墙角自开。
这年初雪的那个早朝,本是平静无比的,太常寺的礼官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惯例的文章,来庆祝这场兆丰年的瑞雪。
翻了年,就是永安六年。十八岁即位的王本就沉静,这些年也越发沉静下去,静水流深的一个人,仿佛被燕云宫的厚重磨光了锐气,全不似二十出头的稳重,竟显出一点迂腐的苗头,连当初北疆泾城城楼上的自信绝伦和格仑草原上的意气风发也只残留了一丝虚幻的影子。
朝堂内宫的人都以为是王前些年推的那个莫名新政失败所带来的结果。本来便是,燕王朝两百多年以来,有开国的圣武帝推行教化,制定国纲,有圣武帝长女,以女子之身执政三十五年的惜诵女帝更新朝政,重编律法。燕朝的后代君王们只要兢兢业业顺守两位明主留下的规矩,就可保江山百代无忧。其间那十朝君主,两百年光阴,不也顺顺当当地过了吗?圣武帝与惜诵女帝的子孙,怎可以与祖先相提并论?
可他们似乎忘了,看上去文弱温和的王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金戈铁马的军旅中度过的。十七岁年纪就有智将名声,能独自入三万敌军的中军帐,说动主帅退兵和谈的人,岂会那样容易沮丧泄气?
那日早朝本没有丝毫不同,无非就是些寻常小事,奏上去,王淡淡几句,吩咐各部查章据典,按着前例办了。拉拉杂杂地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就快跪恩退朝时,凌正燮站出来,拿出袖中那本熬了许久,熬得众人都快要遗忘掉的折子,口齿清楚奏道:
“臣凌正燮,有本上奏。”
一众官员竟有小半人变了脸色,低下的头低得更甚,因此也看不到玉座上的王微勾凤眸中,那点意料之中又志在必得的光彩。
轻飘飘的一页纸,洋洋千言,字字见血。
王看完,笑了笑,起身步下玉阶走到一人面前,把手中那份折子递出去。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平和得几乎不带烟火气。
“蒋太傅,朕觉得宁安的这份折子,您该好好看看,有什么想说的尽可对朕说。”
大理寺的牢房,静悄悄的,全没有刑部大牢里那种时常带着血色的嘶喊,也无视当下整个朝堂惶恐不安的阴风惨雨。它只是那样静,莫名地凉,凉到了心底去,让人觉得地狱司曹的极致也不过如此了吧。
也对啊,这牢房中曾关过的人,有多少翻过云覆过雨的,最后却也在这黑暗狭小的地方,跌下云端,或了却残生。
正燮眼神复杂地看着牢房中的人,一个老人,前些日子刚去他府上贺过六十寿辰。他年纪大了,气势却不减,在牢房中依旧挺直了腰背端坐,那是四十年宦海沉浮所炼就的平静。
“蒋大人。”
老人看着正燮,呵呵一笑:“老夫已身陷囹圄,实在当不起王爷这一声‘大人’。”
“蒋大人是三朝元老,先王之师,晚辈无论如何该礼遇的。”
“王爷真是多礼,不知是家风所致,还是幼时受过教诲呢?”
他意有所指,正燮没说话。
老人哼了声,“王爷此行是公干?”
“是。”正燮颔首,“下官也不想对大人无礼,您在大理寺也住了月余,新春至,想来大人也愿回家与儿孙团聚吧。大人有王亲赐铁券护身,从此离了官场险恶,青山绿水安享晚年,岂不好些?何苦与下官和下官的属下们为难。”
“人言铁骨铮铮的宁安郡王也变得拐弯抹角了。王爷的弹劾状子当真字字见血,老夫画不画那个押可有不同?”老人继续冷笑,“老夫自认从不曾得罪王爷,不知王爷因何缘故要翻老夫的底呢?难不成,真是为了王爷那位青梅竹马?”
“大人,您犯了国法,应该有担当的觉悟。”
“老夫有并非没有担当的觉悟,只是感叹一生谨慎,却不想有这样多把柄落在他人手中。王爷好手段,朝堂这潭清水尚有鱼否?”
正燮微闪了眼光。的确是,异乎寻常的顺利了些。朝堂不是清水,谁人的把柄都好抓又不好抓,总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那会这样一抓一准。倏然的事之外,还有大堆罪名,牵扯下去又是数十官员。
无怪乎满朝文武眼中的自己,是异类。挑起的,几乎是场肃清风波。
“王爷,之前老夫还有些顾忌,如此看来,有些事,王爷也该知道了。”
“大人请讲。”
“呵呵。”老人看着自己保养得当,却也生出许多皱纹的手,笑得古怪,“今日不行,明晚罢。请王爷带着您那位青梅竹马,一起来吧。”
“蒋太傅……要见我?”倏然有些不置信地抬头,“你不是说,他是……”
“他说有些话要说,希望你也在。”
“可是,我……他是……”
“我知道。”正燮看着倏然变白的脸色,安抚般握起他的手,“他是陷害你父亲的仇人,也正是如此,你该去见他,听听他说些什么。”
“可是我……只要父亲恢复名声,冤情得雪,其他什么的,我不在乎。”
“倏然,你求的太少了,蒋方有免死铁券,就算他罪名极大,只要不是谋逆,就算王也只能放过他。”
倏然低下头,“免死铁券,是当今赐下,还是先王?”
“是当今,就在七月间,蒋方六十寿宴上。”
倏然哦了声,低敛了眉目,心下千思百绪,忽而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
松风楼中,白衣男子倚窗而坐,双眼微阖,手指在几上敲出琴曲的节拍来。
一曲终,他睁眼,叹了口气。
“凝,这琴声中有杀音呢。”
美人推开琴案,施施然起身,笑道:“一说,相由心生;一说,非风动而是心动。看来,王和妾身想的是同一回事。”
“……可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现在想想,那块铁券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不会,一个人有恃无恐时,总是会做错事的。请王相信,决不是多此一举。”
那日神使鬼差的,竟真的独自带倏然去了,更莫名其妙的,把那把名为落雪的剑也随身带上了。
在今后的十几年,那一夜成为不堪回首的一夜。正燮永远记得自己在那夜以极其讽刺的方式,同时获得了,真相和欺骗。
老人仍是精神矍铄,脸上一丝古怪微笑看向正燮身后裹着宽大斗篷的人。
“那位可是言尚书家的公子?”
倏然摘下风帽,眼睛幽暗看不出情绪来,声音却是平平静静的:“正是。”
老人咕咕笑起来,那笑声从胸腔中迸发又堵在喉咙中,在狭窄的囚室四壁来回碰撞,交织成一种古怪的声音。
“好好好,反正老夫也看出来,有人不想要老夫活了,老夫偏不能随便就顺了他的心。”
正燮脸色有点不好看:“蒋大人,倏然只希望您能忏悔过去,还他父亲清白。您说这些话,倒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呵呵,老夫哪敢去度王爷和言公子,只是有些事,两位都不如我这老朽清楚,说什么我跟言家的恩怨,其实罪人另有他人罢了。”
“蒋大人。”倏然开口,“倏然只求父亲黄泉之下不再污名压身,其余的,倏然并不想知道,也不求什么惩罚报应。”
“哦?言公子当真大量。只是那个什么白衣,杀人还一杀一准,言公子是求了哪路神仙相助啊?况且凌王爷这张折子一上,惩罚报应自是齐来。”
倏然垂下眼睛,不语。
“三年里,共杀十四人,个个都是与当年案子有牵连的人,不多一个,不少一个,刚刚好是不在朝廷的那些。”老人点点头,“王爷,刑部的卷宗所记是如此吧?”
“……是。”
“少了一起吧。”
正燮皱皱眉,有些不解,还是答道:“各地上报汇总到刑部,正是十四起。”
倏然抬眼飞快地瞟了眼端坐的老人,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握紧那支箫。
“老王爷的死,到底是该记在那卷宗之上的。”老人用种看好戏般的语气,慢悠悠地问。
正燮闻言,心底的怒气噌地蹿起来,又生生按捺住:“蒋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的意思不是明白得很么?您的父亲本该是第一个被杀的人哪。”
“你胡说!”
“燮。”倏然扯住正燮的衣袖,“蒋大人,倏然只求您向九泉之下的家父说句对不起,其余的事,便是与倏然无干。”
“无干?言公子不要把话说得太轻巧。”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正燮,“老夫看言公子和王爷友情甚笃,却不知会不会落到你们父辈那个下场。”
倏然的脸有些白,手指颤得厉害:“凌伯父……”
“蒋大人,家父与言伯父是至交,家父的死也是意外,你到底要对我们说什么!”正燮伸手覆住倏然的手指,着实压抑不住气恼了。
“有一种人,是会送毒药给自己的‘至交’的。”
连正燮都白了脸。
八年前礼部尚书言缜是在大理寺的牢中死去的,文书上的死因是服毒自尽,从而坐实了罪名。
“罪名还未定时,做朋友的人不思搭救也就算了,送去毒药……王爷,您觉得怎样?”
“你……胡说。”
“言公子,你听到这些又觉得如何?还是……早已知晓?”
“倏然,不要听他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呵,言公子。真正杀死你父亲的人可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又是何人所杀?”
“闭嘴!”
“燮!住手!”
倏然尖叫,想抓住正燮的手,终究晚了一步,冰冷的薄剑挟着呼啸的龙吟,刺进老人的喉咙。
血没有从伤口滴下,落雪的寒冷和过分的锋利阻止了血液的喷涌。老人还在笑,每笑一声,大量的鲜血就从口中涌出来。老人的手指还举着,直挺挺地指向二人。
“……呵……报……应……你们……都会……”
倏然呆呆看着。
看不到垂死的老人闪烁古怪笑容的眼睛,只有那片红色,在不断扩大,无止境地充斥到整个视野中。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身在一片安静的血色海洋中,一个人,有些凄惶地站着。脚下被血浸透的泥土沸腾般冒出气泡,咕噜噜,像死人唇边溢出的血。那些死去的人的脸,死前扭曲的挣扎的脸在滚开的泥浆中隐隐浮现,明明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觉得有惨叫声——所有他见过的死去的人的惨叫。
这是地狱吗?有个声音回答他,是,是你将来会去的地方。
他们,该死。他喃喃,心上的冰冷又泛开来。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说着,他们该不该死,你并没有权利去宣判。
没有,不错,我没有,可我等不到这个轮回宣判的那一天。所以就算是地狱我也认了,我的仇,我自己报,该有的罚,我自己担。
“倏然。”
眼前的血雾终于散去,倏然发现自己靠在正燮肩头,正燮紧紧搂住他,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没事了,倏然,没事了。”
依旧头晕眼花,血的味道让他想吐:“你做了傻事,燮,你要怎样去交代?”
“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在骗我们,他只想挑拨我们,想害我们。”
倏然闭上眼睛,熟悉的黑暗,没有那些地狱一样的幻象。有人支撑扶持,真的很好。
“我知道,我不会去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