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十五章 ...
-
15
“青衣楼决意悔了那单生意了么?”
漫不经心的声音轻轻响起,美人慵懒地半靠在窗栏前,一手执谱,一手在琴弦上划过,心思仿佛全放在那生涩的新曲上。
年轻捕快恭敬地跪在她身侧,“是。虽说违了青衣楼一贯的规矩,但他们还是悔了。”
摇光嗯了声,并不见意外,“沈门主这个人,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青衣楼的生意和他关系匪浅,为着日后打算也不能轻易撕了脸。便是这次,若不是非要经过朝廷的场面解决,我们也占不到他的上风。”
“令主。先前交付叶阑的事,可以做了吗?”
“可以了。沈门主付了酬劳,我们自当尽心做事。”
摇光唇边弯出美丽的弧度,朗声长笑,低敛了眉目,扔开琴谱,方才还生涩无比的曲子转眼间便弹得行云流水。
“你记住,这事要叫宁安郡王一人亲力亲为,你不要插手太多,更不要叫别人插进手去。”
宁安府接连出了许多事情,终于还是压了下来,老管家的死,年轻侍女的疯都不过池水中泛起的一点微漪,很快便不见了痕迹。颍也不用再易容改装,日日大方地在府内行走,见着那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一贯挂在嘴边的冷笑不由地加深了几分。
倏然多数时候还是在睡,不过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颍为着他在飞絮轩住下,施展了自己全部手段替他调养身体。正燮自是得空就过来,来时还好,他不来时,倏然与颍对坐无言,总有些东西梗在中间,彼此都堵得慌。
如此这般,明明有很多话放在心中想说,两人却是多日没半句交谈。
但倏然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见好了,能下床时,他自己慢慢换了衣服挪到镜台前寻把梳子打理长长的发。颍坐在一边看他,只是看着,根本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倏然那头长发在病中疏于打理,凌乱得很,不束不挽,全部垂下腰际,披散在雪白衣襟上,倒像是墨汁滴进清水中,划出一丝丝繁杂的图案来。
当初他就嫌那头长发碍事想剪短来着,是谁阻着说是留长了好看,如翩?还是大哥?后来是紫苏,再后来居然连自己也说了同样的话。结果人一天到晚病着,那头头发却养得比人还好。
想起那两个人来竟然可以平淡了,心底那点痛也可以忍受了。恨的还恨,爱的还爱,伤心还是伤心,仅仅是可以,忍受了。
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取走他手里的梳子帮他,一边轻声说:“你什么都做得好,为何惟独梳不好头发。”
“我又不是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倏然垂下眼睛,“再说,那时是谁不让我剪的。”
“左右不是我。”颍的手顿了顿,一旦有了开始,接下去就顺畅得多,“阿冉,对不起,那日我去晚了,害你受罪。”
倏然摇头,菱花镜中模模糊糊的一片苍白:“我算的时刻本就是那时,一早留下记号,她哪里会不知。‘蚨’是你新近做出的东西,她不知道那个十二个时辰后才有作用。只是没想到,她这次下了决心,连燮都被牵连进去。失策的是我,不是你。”
“说到底你又是何苦?这是行云门的事,理应由我出面的。”
“这件事怎么可能与我无关,毕竟最后见大哥的人是我。如翩姐送回落雪,又搅了我的局,我就知道她终于要过问大哥的事。她还是不想见你,我不独自去怡情庄,不由着她带走我,你又如何见得到她?”
“她终是不该伤你!”颍皱起眉,“不过,你还是该谢她对大哥的事看得比什么都重。不是这样,凌正燮已经连头七都过了。”
倏然猛地回头,也不顾头发被扯得发痛,直直看着颍。颍扶住他的头让他转过去,继续手上的梳理,“她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在青衣楼,难怪我找不到她。”
“有人收买青衣楼刺杀燮?”
“我已经处理了,青衣楼会拖着这单生意,其他的,凌正燮自己应付得来。”
能逼信誉一流的青衣楼毁誉,想来颍也花了大力气。
“那……如翩姐她……”
“离开了。”
“……颍。”
“不要担心,我已经派人找她。没了青衣楼的庇护,要找她多少容易些。”
“可是,她忽然这么急于知道大哥的事,我害怕……”
颍安静了一会,又一阵冷笑,“你放宽心,想着自己就好。说来可笑,有人找上青衣楼,青衣楼派了如翩,如翩又见到你,整个就是连环错。不过也好,急不可耐地露了尾巴出来,凌正燮只要不是太傻,京城官场这铁桶有了裂痕,总是可以破开的。”
倏然点点头,“颍……如果,她要回染青山,你不要拦她。”
“……我知道,你的事告一段落后,我也会回去。”
凌正燮果然是繁忙起来,偶有回来时看着倏然精神见好,也不由高兴。连颍的冷笑毒舌都一概忍了,天天只抓着倏然的手问长问短。
倏然话少了许多,总是玩着那支箫,吹一曲不知名的小调。正燮不解,颍却一脸复杂,扔下手里东西转身就走。
“我欠你一个解释。”倏然支走颍,收起箫,不见喜不见悲,一片漠然的平静,“我的事,烨大哥的事,如翩和颍的事,还有,这八年的事。”
“倏然……”
“该告诉你了。”
正燮走出飞絮轩时天上星辰满天,桂子清香四溢。倏然讲的故事很简洁,一柱香的工夫就可以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但正燮听后却一阵无所适从。倏然不再说话,重新吹起那支乡曲小调,那应是乡间女子思念情人所唱的曲子,活泼中有寂寞,怨言中有希望。正燮只是默默地听,一遍又一遍,本是直白单纯的曲子被箫奏得宛转低廻,最终听出一片荒凉。
离开的时候很不是滋味,出门转过一段回廊,却见颍抱臂靠在柱上。衣襟被夜风吹得微扬,沉黑眼眸缓缓注视过来,颍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少了平日里几分犀利刻薄,整个人倒沉静得如一方古玉。
“凌正燮,虽然这是你家的酒——不过我想请你喝一杯。”
对坐在亭中石桌边,颍执壶斟了两杯酒,递向对面一杯。正燮看着送到面前的酒,刚好满满一杯,半点未洒,嘴角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小心接了过来。只可惜颍手刚放,杯沿微倾,顿时洒出几滴。
颍装作没看见,只说:“京师地北,我一直喝不惯这里的酒,太烈。没想到你家尚有正宗的江南竹叶青,我运气不错。”
“先父喜欢,每年都请人从江南运来一些,现在还留着这规矩。”
“江南竹叶青,清冽醇香,悠和绵长,令尊真是雅人。”
“颍……你想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我想阿冉对你说了一些事情。人在烦心的时候,总要喝一点酒。刚巧我也想喝——两个人喝酒比一个人喝,更能解愁罢了。”
正燮没说话。倏然简单地说过颍和他师兄师姊的纠葛,他的语气很淡,不论说的是别人或是自己。但正燮想自己可以明了喜欢却得不到一个人时的心情——他毕竟在无望中等待了倏然八年——所以他对颍有丝莫名的同情。
“凌正燮,阿冉对你,究竟是什么人?”
颍浅尝一口杯中碧色的酒,轻晃着杯子,话问得漫不经心,本就是沉黑的眼睛越发沉黑,嵌在玉白的脸上,傲然中透出丝清贵。正燮一瞬间竟然想起龙庭之上的那个人,问起话来也是这种容不得谎言的气势。
“其实你不答我也无所谓。”看着他的迟疑颍退开眼光,继续玩着手中半杯残酒,“你待他如何我看在眼中。但将来你想过没有?他现在还能以一介乐师苏冉的身份住在你家,以后他是言倏然,你又打算怎么安置他?而且——他的心思,你真的明白?”
“颍?”
颍破天荒地笑了笑,一口喝掉杯中剩下的酒,慢慢长吁一声:“连我也饶舌起来。凌正燮,他在这里不开心,你还是送他去怡情庄吧——放心,你多派些侍卫跟着,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在这里我更能护他周全。”
颍迷细了眼睛瞪他,脸上划过冰冷的嘲笑,又恢复到刻薄的本性上:“你在朝中没被政敌砍死真要好好去谢你家列祖列宗。听说最近风波不止,你是想让阿冉成他人攻讦的口实还是你挡箭的盾牌?”
“我……”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考量去。”颍施施然起身,“他已无大碍,我明日离开。”
“颍,”正燮叫住他,“……多谢你。”
颍背对他微点下头,径自离去。
正燮这才发现手中酒水洒了大半,濡湿了袖口。呆呆坐了很久,像是决定了什么,索性把几乎没剩什么酒水的杯子反扣到桌面上。
“我会保护好他,我答应过的。”
对自己,对颍,或是对天所说的,一句诺言,一句誓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秋未完,一场淅沥雨后,燕京的温度就飞快地降下来,衣衫也渐渐添了。秋末时正燮想给倏然做几身冬衣而请了裁缝来家。虽然硬让人用华贵的云白织锦另做了衣服给他,但倏然镇日里穿的依旧是那身朴素白衣。
颍偶尔来一趟,切了脉写过方子后就走,冷冰冰的一张脸,与正燮打了照面也不理他,全然不把宁安府放在眼中。正燮对他却和气了许多,特别是看到倏然气色一日胜过一日,简直把颍奉为上宾,连太医院的医官们也不再请了。
不知不觉地,又过一月了。
倏然坐在桌边出神地看桌上那盏小小的灯,眼睛里映上火光,仍是薄薄一层寒冷,用根簪子时不时地拨开灯芯,免得那些细小的飞虫懵懵懂懂地撞进火焰中。
那日后就不再要贴身侍女了,飞絮轩多数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有时趁正燮不在家偷偷去看绿云,女孩子还是痴痴傻傻的,时而温声软语时而惊声尖叫。他站在门外半晌,回来后就会脸色苍白地呆坐。
忽然冷笑了声。自己救那些飞虫做什么?扑火而亡是它们的宿命,不管怎样拨开灯芯,它们不还是固执地扑向那团会烧死自己的火吗?
也许自己也是,义无返顾地去扑那团叫仇恨的火,不管它会烧掉什么。
像被蛊惑一样,把手指缓缓伸过去,伸向那团火……
仿佛有个声音在说着:靠近一点,靠近一点……
很热……
很灼热……
有一点痛了……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倏然!”
指尖一抖,在灯芯中荡了一下。倏然皱起眉,缩回指尖放进口中。
正燮一脸不置信的表情,脸色在灯火下竟比倏然还白。
“……你,答应过我照顾好自己的……你又在做什么?”
气极了的声音,掩不住其中的痛,仿佛被灼伤的不是倏然而是他。
倏然闷闷地低下头去:“对不起。”
“言倏然,你自己都不在乎你自己,我又如何在乎得了你!”
“……”
“我想让你开心,想让你忘了以前的辛苦,想让你家平冤昭雪,让你能堂堂正正以言倏然的名字活在这世上,倏然,我还要怎么做才做得对?告诉我。我还要怎么做才让你不再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告诉我。你究竟要我做什么你才能想到,你生病受伤的时候,我也很难过?倏然倏然,你究竟有没有心!?”
“……”
“言倏然,你记住,我看到你痛的时候,我也很痛。如果你对我还有半分情谊,就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作践自己。”
“燮……”倏然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重的话,一时也慌乱起来,“对不起,我……对不起……”
像是忘了其他话,只知道道歉,睁大的眼睛写上了惶恐,生怕得不到原谅。正燮怔怔看着他,像看到多年前的言倏然,总跟在身后,羞怯又文静的那个言倏然,做错了一点事都会哭着道歉的言倏然。
像看见?
不得不承认,也许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被时间改变了,不是他那个倏然了,已经是另外一个倏然了。
另外一个?
不不不,另外一个决不是倏然。他的倏然只有这一个,只有这个会让他心痛。
心痛得让他看到他把手指伸到火焰上时只想狠狠摔他一巴掌。
半跪在桌前拉过他的手,指尖只有一点红,根本算不得伤。正燮把他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用了些气力咬着。倏然僵硬了一霎,然后恍惚地笑了。
“痛吗?”正燮看着他清清凉凉的眼睛,模糊地问。
“嗯……”倏然颦起一点眉尖,还是笑得恍惚,“刚才……还很痛呢。”
“……现在呢?”
倏然抽出手,有点迟疑地抚开正燮纠紧的眉,慢慢顺着脸颊滑下,抹过嘴唇,那个恍惚的笑容愈加恍惚。
“还是……很痛,所以你,要陪我。”
捧起他的脸,奉上自己的唇。
同样的冰凉,同样的生涩,撬开唇齿,交换气息,心底却得不到一丝暖意。神智有些茫然,在那片茫然中感觉到正燮的手搂紧了他,怕他消失似的紧紧搂住。很冷,现在只是九月,可是很冷,围绕在心脏外面的那些,血液骨骼肌肉皮肤衣衫乃至空气,都冷得像冰。所以把自己缩进他的怀抱,很冷的时候,有人拥抱就会温暖,即使明知这个拥抱会被自己亲手推开。只想久一点,再久一点,在心头能够刻下一个回忆,就可以凭着这个回忆去支撑更多寒冷的日子。
苍白的泪水落下,湿了正燮的脸颊。
你不该爱我,即使我希望你爱我你也不该爱我。
对不起,燮,我怕是真的会让你,疼痛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