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月云霜曙

58、57

　　五十七

　　青阳子洗了把脸，让自己能够稍微清醒一些。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一觉，素还真的策略很成功，他知道自己落入一张网中，却无力挣扎。他与素还真共事多年，清楚素还真的行事作风，早在一个月前，他已隐隐有此感觉，时至今日，已是退无可退。

　　他望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里面的人双眼发红，胡须拉茬，头发也乱膨膨地没有打理，这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倒有些像鬼了。青阳子将水搅乱，随意抹了抹脸，将面具覆在脸上，他早已是无常鬼，中了名为素还真的毒，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是在火焰城。

　　二十多日前，他察觉到了素还真真正的目的，那人像猫儿逗弄已经到手的老鼠一般，看他四处逃窜，直至把他逼到了这里。青阳子在入城之前已派了一队人马去进攻露城，如今杳无音讯，怕是已遭不测。

　　还是迟了一步。

　　不，不仅仅是迟了一步，在更早之前，在千叶告知他素还真已经到了边关之时，他就应该警觉——那个人绝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他，竟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弥补的失误！

　　对蓝道生来说如此，而对青阳子来说，他的错误已累积数十年，一步错，步步错，步步深陷。

　　青阳子走上城楼，远眺着琉璃的军队，鲜艳的旗帜迎风招展，看到不他期望的那个字，但他知道，素还真一定在里面，他不会错过这么关键的一局。

　　这一局，他输得不冤枉，蓝道生手中有千叶，而素还真手中却有旋玑子，素还真可以不在乎千叶，青阳子却不能不在乎旋玑子。千叶与旋玑都只是棋盘中的棋子，素还真才是真正的执子之手，而蓝道生亦只是棋局中人而已。
　　青阳子亦没有看到旋玑的旗帜——那一面在许多时候，都悬在围追他的最前沿——素还真在这最后的关头还是将他闲置了，不知道这是最后的怜悯，亦或只是不希望再有任何变故。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原因，青阳子此时都感激他，让旋玑子至少不必面对最艰难的那一幕。
　　依素还真一贯的作法，火焰城中必然也有安排，青阳子派人排查过，一无所获。也对，如果他派出的是风随行，的确无迹可查，当初风随行在他身边潜伏数年，他都没有发觉，又何况面对的是远不如他的普通士兵？
　　青阳子知道最后的结果已可预料，心中却十分安定，只是免不了遗憾，这最后一面，恐怕是见不着了，对旋玑子，对素还真，都是如此。或许，他的尸体会放在那人面前，他或许会为他掉两滴眼泪，可是最终，只是成为被抹杀的存在。青阳子，还会是琉璃国历史上那名高功盖主却最终战死沙场的武将，而蓝道生，只是为素还真添下另一笔功绩的人物，甚至，这个名字不会与素还真有任何瓜葛，就湮没于尘埃中。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到用这样的方法却夺取他的注意，却最终失败，那人，甚至不愿打出自己的旗号，只是遥望着他，甚或，是他身后那强大的黑暗幽灵——弃天帝。
　　这个时候，青阳子看到琉璃国的军队从中分开，队中似隐隐起了骚动，他皱起眉，望着远处有双人双马，从队伍中间走出来。

　　素还真坐在马上，他素衣白马，一路行来，虽处战场之上，神色却傲然又悠闲，嘴角甚至还有些笑容。叶小钗跟在他身后，警惕地注意着周遭。
　　远远地，素还真便瞧见城墙上有熟悉的身影，虽早有预料，真正见到，心中却又不免感慨人世变故。
　　一直走到墙上弓箭手最远的射程边沿，素还真才停下来，这时，他已经可以看见城墙上无数的箭簇反射的亮光，在这亮光之后，是无数双眼睛，正贪婪地盯着他，就好像饥饿的猛兽看到猎物，伺机而动随时要扑过来一般——这种眼神，他记忆深刻。
　　“吾是谁，你们知道吗？”素还真聚起内力，高声说道。
　　自然没有人回应。
　　“你们中的一些人，或许见过吾，吾是素还真，弃天帝明媒正娶的皇后。”说到最后一句，素还真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不明显的笑意，蓝道生听得身体一僵，瞬间知道了他的打算。
　　果然，城墙上的一些人在听到这话之后露出了犹豫之色。
　　“吾知道，你们怀念弃天帝的统治，希望恢复当年魔国的光辉，所以听从了千叶的劝导，加入了他之军队。那你们可知，千叶与吾又是什么关系？”素还真说完，略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等他们思考，紧紧跟在素还真身后的叶小钗皱起眉，他隐隐知道素还真要说什么，开始后悔自己磨不过素还真的要求，答应让他历经险地。
　　“千叶是吾之亲儿！”
　　此话一出，魔国琉璃国的士兵都有些震动，纷纷议论起来。
　　就在此时，从城墙上突然射出一枝箭矢，直向素还真扑来！这箭格外强劲，直擦着素还真的脸孔，带起一串血珠，射入马匹身后的泥土中。叶小钗看得惊心不已，他不该因素还真在射程之外而掉以轻心。他正要上前护住素还真，却见素还真举起一手拦住他。
　　“千叶，你不肯承认吾的身份吗？”素还真问。
　　千叶身旁的士兵都偷偷地望向他，只见他年少的脸绷得紧紧的，脸色却白得可怕，紧紧握着弓箭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刚才那一箭的确是他所射。
　　“你若是不肯承认，便再射一箭，”素还真指着自己的心脏：“往这里。”叶小钗听得心中一紧，当下就想把素还真带走——可是不行，这时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现在任何举动都可能破坏素还真的计划——那该死的计划！
　　叶小钗知道自己不该这么信任和纵容素还真，他怎么就会相信素还真那毫无价值的保证！
　　千叶再度举起了弓箭，他的手却在发抖——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明明是素还真无视了他的存在，将他抛弃，此时，怎么又敢利用他对他卑微到几乎可怜的那一点点期待！
　　这一箭终究射了出去，却虚弱得不及普通射程的一半便摇摇晃晃地掉在地上，千叶听不到别的声音，只觉得耳中嘈杂的全是质疑与嗤笑。他已经什么都没有，没有身份，没有将来，最后连少艾都失去，成为身不由己的傀儡，而素还真却要将他心里最渺小的那一点希望都剥夺——他怎么能这么残忍！
　　素还真没有等来更多的回应，心里有点失望，他没有将这点失望表露出来，又高声问了一句：“千叶是吾子，你们又知道你们所信赖的蓝道生是什么人物？”他话说完，便见有一人跃到墙垛上，一把弓箭死死地对准他，那人面覆银面具，冰冷的眼睛正看着他，仿佛他只要再说一句，便会毫不犹豫将他射杀。
　　素还真勾起一抹笑容：“蓝道生就是青阳子。”
　　利箭直朝素还真面孔射来，素还真知道，这一射若是开弓，就不仅仅是在他脸上划道血痕，而是会直接射穿他的眉心——他一向清楚青阳子的能为。
　　但箭并没有射到素还真的面前来，在离他数尺之处，已被叶小钗斩落在地。马上，三支利箭没有任何喘息地射了过来，叶小钗一剑拦下两支，第三支却因叶小钗拦在素还真的面前，被他用身体挡住了。利箭射入叶小钗的肩膀，他被箭带得连退三步，完全地挡在了素还真面前。
　　弓箭再度被举起来，瞄准了叶小钗，却没有再射出来。
　　这三箭太精彩，所有人都被震得没有反应，只是摒息地看着这一幕。
　　青阳子举着弓的手放了下来，叶小钗这一口气还没放下，身后的素还真一手搭上他未受伤的肩膀：“让开。”叶小钗犹豫，他知道为了素还真的安危他不能再放任素还真下去，可是现在的情形，素还真就这样走了，这段时日的辛苦便全部白费了。
　　“叶小钗你退下。”素还真又道。
　　叶小钗终究还是默默退回原地，将素还真暴露在魔兵的目光之下。
　　“蓝道生就是青阳子，而吾却是魔国的皇后，即便弃天帝已死，吾亦是皇太后，”素还真继续道：“你们身为魔国的士兵却为了一个敌人而将刀剑面向自己效忠的君王，简直愚不可及！”
　　素还真的声音就像一道响雷劈下，震惊了在场众人。众人这才从刚才的短暂交锋中清醒过来，认识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蓝道生就是青阳子！
　　青阳子当年在琉璃国守边之时，杀了无数魔国之人，他的军功正是由魔族的鲜血累积而成，魔族对他的仇恨更甚于素还真！而素还真……他们痛苦地察觉到，虽然当年杀弃天帝之仇亦有琉璃国的份，可是也的确如他所说，他们所敬奉的君主与他的关系却是密不可分……
　　魔族之人已经不知该听从谁的话，而琉璃国的士兵却也同样陷入混乱之中。与魔国完全相反，他们并不关心千叶是不是素还真的孩子，可是青阳子……青阳子却是他们所崇拜的偶像，他的战绩为他们所津津乐道，他的事迹一直流传于军营之间，而此刻，他们的英雄，却成为了敌方的将领，这种冲击丝毫不亚于魔族对素还真身份的纠结。
　　许多人已经松开了兵器，看着自己身旁的同伴，却发现对方亦用相同迷茫的眼神望向自己。
　　青阳子掀开了面具扔在地上：“素还真，停止你玩弄人心的把戏，你究竟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