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月云霜曙

39、38

　　三十八

　　一顶软轿将素还真送到云渡宫外，素还真下了轿，双腿还发软，将大半个身体压在叶小钗手臂上。叶小钗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扶着他送他进去。与上回的冷清萧条不同，此时云渡宫内院之中，盘腿坐有许多僧侣，喃喃唱颂，佛音渺渺。素还真抿紧了唇，这种场面极少出现在云渡宫，他强自站直了身体，一步步迈进去。叶小钗赶紧跟在身后，小心地注意他的状态。

　　素还真走得很慢，一则身体虚软，二则要压抑乏力的喘息气，几乎是步步艰难。进了大殿，此地再无他人，只有一页书正装盘膝正中，口颂经文，庄严肃穆。叶小钗本不该进来，但素还真此次也不敢放他在外面，是以带了进来，一页书也没有反对。

　　素还真行至一页书面前，缓缓跪下：“素还真拜见国师。”

　　一页书停止了颂唱，看了一眼叶小钗手中的婴儿：“你倒是很清楚吾为何唤你前来。”

　　“素某不敢瞒骗国师。”素还真道：“此子的确弃天帝之子。”

　　“那你之前所言是存心欺骗？”

　　“素某非是有意欺骗……”素还真说到此处，也不由噎了一噎，下面的话实在说不下去。

　　“嗯——？”一页书看着他，等他解释。

　　“素某当时也实在不知此子到底……是谁的。”素还真咬牙说完，顿觉周身一冷，冷汗不由流了下来。只听一页书冷哼一声，斥道：“荒唐！”

　　素还真咬牙继续说下去：“素某知道自己有辱琉璃国风，但那时也是身不由己，为求保命不得不如此。”这种话对一页书说简直耗尽他所有勇气，这些事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让一页书知道，可是此时，却不得不面对一页书的鄙视与斥责，心中真是痛苦万分。

　　一页书听完，久久未言，半晌，方叹了一句：“孽缘。”

　　素还真眼中浮现泪水，他不愿一页书看到，低下头求道：“求国师饶恕。”

　　一页书又沉默良久，问：“此子乃是魔人之子，若是坏吾琉璃国正统如何？”

　　“素某定不会让此事发生。”

　　“你如何保证。”

　　素还真抬起头，眼中寒意让一页书也不由一震。只见他向叶小钗伸出手：“将孩子给吾。”叶小钗犹豫，但此时根本不容他多想，只顿了一顿，便将婴儿放至素还真手上。这是素还真第一次抱这孩子，他低下头看着才刚出生不久的亲儿，此时除了这孩子没有人可以觑见他的表情，亦无从可知在这一刻，他眼中是否会有些许温情。那孩子倒是极安静，一路过来都是熟睡，此时刚刚醒来，似乎也知面前这人是他的骨血至亲之人，张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童声。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是两颗极品水晶。

　　却见素还真突然抬起一只手，食中二指曲起，飞快抠入婴儿眼眶之中！他动作很快，在场两人又都想不到他会如此狠心，在婴儿的大哭声中惊醒过来时，已见两颗眼珠已滚落地上，素还真竟然已亲手将他的双眼挖出！

　　叶小钗一把抢过婴儿，素还真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他对一页书道：“这样，是否足够？”

　　“……”

　　“还是国师非要赶尽杀绝，才能安心？”

　　一页书向来古井无波的心绪也不由动容：“叶小钗，你先把这孩子带去医治。”见叶小钗还有犹豫，他继续说：“若是晚了，恐怕性命不保，吾不会伤害素还真。”得此允诺，叶小钗不再迟疑，抱着孩子迅速离开前去找慕少艾。素还真见叶小钗离去，也松了一口气。他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精神再支撑不下去，昏倒在地。一页书见状将他扶住，任他倒在自己怀里。

　　看着昏厥的素还真，一页书迟疑了一会，将之抱入内殿自己的卧房。他将素还真放至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一页书无意碰到素还真的手时，才发现那双手冷得冻人，吩咐弟子在房间里升了火炭，一页书便坐在房间里等叶小钗回来接人。

　　素还真刚刚把婴儿的眼睛挖出来时，身上手上溅了些血液，此时已经干涸，留下褐红的血迹，一页书握住他冰冷的手，看到那血迹，伸出手指揩了揩，只擦去一些血屑。

　　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并不想这样子逼素还真。

　　素还真几乎是一页书带大的，他小时候太调皮，先帝拿他没办法便拜托一页书管教，素还真在他身边从五岁一直长到十四岁。立了太子之后，才离开一页书的身边向太傅学习治国的方略。可就算是那个时候，素还真也时常会来与他喝茶聊天，两人比亲生父子还要亲近。可是后来……

　　后来他们的相处就渐渐变了味，一页书以为这是帝王心性，素还真年纪渐长与他有了隔阂，不再如小时候般依赖他。可是谁料……他竟然存了别的心思。

　　一直到素还真登基，大婚之前，一页书才察觉此事，便有意疏远。风采铃新婚一年就撒手人寰，素还真之后再不提立妃之事，一页书当时心下里也有不安，可是又觉得他还年少，将来如何难说，这一拖居然就是十多年。再后来便是弃天帝之事。

　　两人闹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也有责任。

　　他坚持不能留魔人之子不仅是为琉璃国，也是为素还真着想，若生下来真是圣魔元胎，他要怎么办？可是没料到素还真会这么强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在知道素还真与苍的关系之后，一页书也考虑过他们要怎么办。只是他们一个是玄国的君王，一个是琉璃国的太上皇，要在一起压力重重，就算他睁一眼闭一眼，玄国又能接纳他吗？

　　一页书想着，并不乐观，尤其里面又还牵扯上青阳子。他身为国师，不问朝政，却非意味着他对此真的一无所知。青阳子与素还真的关系，青阳子为何会去边关，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相信素还真对此自有打算，所以不曾过问。但是如今，素还真又把慕少艾放在身边，这种举动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一页书不知道素还真究竟是怎么想的，还是说，他真的那般喜欢慕少艾？就算会因此与青阳子反目？

　　一页书想着，紧紧皱起了眉头——还是不能就这样放任他为所欲为，素还真不把自己当回事，但是他不能看着他毁掉自己，也毁掉琉璃国。

　　听到素还真的呼吸声有所改变，一页书转回身，正好看到素还真睁开眼睛，慢慢清醒。他察觉所在之处并非自己的寝宫，似乎有些惊慌，但是马上又镇定下来——这里并非陌生之地。素还真转过头，望向窗边，对上一页书的视线。

　　“……国师。”

　　一页书点了点头。素还真曲肘从床上坐起来，想要下床，一页书开口阻止：“等叶小钗来你再起来吧。”

　　“素某无妨的……”

　　“听话。”

　　大概是两人很久没有这般平静的相处，在这年少时常常玩耍的地方，一页书突然用起了以前的态度对他，素还真略愣了一愣：“国师……”

　　一页书马上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敬，便也沉默下来。他看着素还真，思考了会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决定单刀直入：“你既已生产，慕少艾的责任也了，是该时候放他出去了。”

　　“吾……”素还真也知慕少艾没有理由继续留下去，可是此事被一页书提出，他却有点不能接受：“吾身边想留个知心人，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素还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你之身份不允许你这般任性。”

　　“哈，”素还真冷笑：“又是身份……国师，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吾早已卸任，如今琉璃国的国君是素续缘，素某不过一介废帝，别说慕少艾不是，就算吾真的养一个娈宠在身边，又能如何？国师，吾已不是你的责任，你的责任……是素续缘。”

　　“……”

　　一时之间，房间里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能够感觉到压在皮肤上的重量。两个人相互对视，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人认输。

　　“……你是不是还在恨吾？”一页书问。

　　“国师为琉璃国鞠躬尽瘁，素某岂敢有怨言？”

　　一页书望着他，一时间突然觉得很难过，他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与素还真相识的时间足够某些人过一生，在最亲近的时候，就算相隔万里，他们的默契就如一个人般，而此时，两人对面无言，却像是处在距离最远的两端。

　　“叶小钗来了。”素还真突然这样说。

　　一页书从思绪里清醒，素还真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时正好有弟子进来禀告，素还真跟着出去了。他临出门前，一页书突然叫住他，素还真回过头，施了个礼：“素某告辞，请。”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