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月云霜曙

40、39

　　三十九

　　素还真出了云渡宫就看到叶小钗等在外面，叶小钗见到他出来，赶紧扶了过去，素还真将自己所有的重量压在他的手上：“回去。”他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叶小钗将他抱起放至软轿之上，抬轿的宫人起身将人送回寝宫。

　　回去之后才知道慕少艾还在医治那孩子，素还真呆坐了会，总觉得眼睛里血腥一片。叶小钗催促着他把带血的衣服换下，又给他擦干净手，素还真看着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消失，却知道手上的鲜血可以擦净，可造成的伤害却永远弥补不了。

　　慕少艾两个时辰后出来，孩子性命已经保住，眼睛却是永远失去了。素还真听了，点了点头，觉得有些倦，除此之外，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素还真，他才出生三天，就永远看不见这个世界了。”慕少艾这样对他说，素还真没说话，只是垂下了目光。

　　“你抱抱他吗？”慕少艾将孩子伸出来，素还真没动，慕少艾等了一会，见他仍然没有动静，心里不免失望。他又说：“你不抱他，也不看他一眼，至少，给他取个名字吧。他以后长大，至少还知道自己是谁。”

　　素还真仍是沉默。

　　“你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母亲，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你更亲近他的人。他是弃天帝的孩子，你不承认他的身份，吾能明白；一页书要他的性命，你为了保他挖了他的双眼，吾也能理解，可是，你真的这么无情，连这一点可怜的权利也不给他？他毕竟是无辜的……”

　　素还真别过头去，半晌，慕少艾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素还真终于开口：“千叶，他名——千叶。”

　　慕少艾低头去看婴儿，他已经哭累睡熟。他太小，还不知道人世间的残酷，也知道他将来的道路会有多崎岖，此时他睡得这么熟，这一切的痛苦还没有到来。

　　“你叫千叶。”慕少艾说。千叶白莲乃是莲花品种中花朵最大的一种，世间罕有，十分尊贵，象征出如白莲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可是素还真对他的期望？

　　隔日，素续缘来探望素还真，见他精神不佳，略坐了一坐就回去了。他问起素还真一页书与他说了什么。

　　不过就是千叶的身世。

　　听到这种答案，素续缘好像有些意外。

　　“怎么了？”见素续缘如此神情，素还真问。

　　摇了摇头，素续缘没多说，只叫素还真好好休养身体，过些时候就到了一年一度春狩的时间，他还可以上场去狩猎。素还真听了，也有些期待，可是转念一想，他出现在众人目光之中，只会引来纷纷议论，只能出言婉拒。素续缘知道他的顾虑，也不多劝。末了，又叫他不要多想，将身体养好才是正经。

　　素续缘离去之前抱了抱千叶。那孩子眼眶里空荡荡的，看得十分骇人。素续缘叹了口气，将他交回给慕少艾：“好好照顾他，吾这个弟弟命苦。”

　　慕少艾点头，也不知是允诺会照顾千叶，还是赞同素续缘的观点。

　　一个月后，慕少艾终于放松了禁令，素还真可以出门。这一个月，素还真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他越想，越觉得他离去时，一页书的神情不太对劲，又说不出哪里有古怪。他一再地回顾当时自己与一页书说的那短短几句话，都想不出到底古怪在哪里，只是最后，在他离去之际，一页书叫住他。当时一页书似乎是想说什么，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素还真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当时心绪太激动，完全不能冷静面对一页书，现在想来，一定是错过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叶小钗！”素还真大叫：“随吾去云渡宫！”

　　叶小钗跑进来一听，愣了一下。

　　“快去准备。”

　　叶小钗还是站着不动，素还真已经在更衣，见他没动静，不由奇怪地望过去：“怎么了？”看到叶小钗的神色，素还真停了下来：“……发生何事？”

　　——国师他……一页书已经卸去国师之职，如今，不在云渡宫了。

　　素还真愣住了，他一时无法消化叶小钗话中的含义。什么叫卸去国师之职？什么叫不在云渡宫？素还真回过神来：“你胡说！”

　　“国师之职是说卸就卸的吗！他不会丢下琉璃国不管的！”素还真反驳，气急败坏。他继续换衣服，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一页书已经经历四代君王，他后继之人早已培养完成，他卸去国师之职是迟早的事，可是……不该是现在……

　　从素还真有记忆起，一页书就在身边，他不信他会就这样离开，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没有留。

　　他不会就这样离开自己……

　　素还真脑海中浮现最后一次见一页书情形，一页书把他叫住，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一眼……是道别。他又想到素续缘那次来见他，问他与一页书交谈内容之后短暂的沉默——是因为一页书那日之后便去向素续缘辞行吗？

　　尽管再不愿承认，素还真也知道，叶小钗说的不是谎话。但是他不愿相信，他宁可，一页书只是生他的气，他宁可，一页书还会罚他跪祠堂、抄经、颂佛……就像小时候一样，拿着戒尺打他的手心。

　　“叶小钗……陪吾去云渡宫……”

　　素还真匆匆赶到云渡宫，明明是十分熟悉的地方，此刻却透着一股陌生，素还真知道这是心境改变的影响。继任国师一职的是佛剑分说，见到他来，宣了声佛号，道：“太上皇。”

　　尽管心里还不想承认，但是这不是他可以任性的地方，素还真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国师”。

　　“国师可知一页书……大师离开之后前往何处？”素还真问。

　　“天涯为家，云游四方。”

　　“……他未曾说过自己的方向吗？”

　　“未曾。”

　　素还真忍不住浮现失望的神色。

　　“有缘自能再聚。”

　　素还真勉强笑了笑：“多谢国师开解。”

　　素还真告辞回去，又是难过，又是失望，更多的是无奈。回到寝宫，没想到慕少艾也来向他辞行，他说自己责任已了，不方便继续在宫里待下去，一个外臣长期待在内宫，毕竟惹人非议。素还真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点了点头：“的确不便。”

　　“……谢上皇成全。”慕少艾说完便想走，可是看到素还真似乎精神不佳，忍不住又多了两句嘴：“上皇凡事都要放宽心些，思虑多过易成疾，良药医身难医心。”

　　素还真抬起眼：“你不是要走了，还这么啰嗦。”

　　“做大夫的啰嗦是医者父母心。”

　　素还真望向窗外：“无所谓，你们一个两个都要走了，吾活得再长寿也没什么意思。”这话里竟有了心死的意思，慕少艾听得胆颤心惊，站在原地没动弹。

　　素还真看回来：“还有何事？”

　　“上皇……素还真……”慕少艾突然唤了他名字。慕少艾很久没有直呼其名，素还真听了一挑眉，笑道：“怎么？要走了就不怕吾了？”

　　慕少艾走到他面前蹲下：“如果……卑微地乞求便能得到感情的回应，吾或许会为你留下。但是吾不知道，这种乞求有没有用。你在青阳子面前保下吾，对吾的不敬之处又十分宽容，吾想问，这究竟只是你对臣下的大度，还是因为吾在你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特别？”

　　“吾也希望这种乞求能够换来回应……”素还真笑：“少艾，有时吾会想，如果吾不在这个位子上会怎么样。或许不会与你相遇，或许许多事不会发生，但毕竟吾还是素还真，该发生的也一定会发生，会相遇的人总会遇见……这是命运，你我的命运。”素还真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太过温和，慕少艾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他的脸，轻轻述说：“虽然有许多痛苦，但我觉得与你的相遇是我人生中最美的事……素还真，我想留在你的身边，让你也觉得与我相遇是美好的事……这命运并不全然是残酷的，人世间总有温暖的人、温暖的事值得去邂逅与记忆。”

　　他一边说一边擦去素还真眼中滑落的泪水：“让我留下来，好么？”

　　片刻，素还真的手拉住了慕少艾的衣角：“留下来……吾害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