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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啪!”笏板重重击在手掌上的声音,因突兀而响亮异常。
      “臣反对!陛下此举,流患社稷、贻祸百姓,实在错谬之极。臣万死不敢苟同!”
      瘦硬的腰杆直撅撅地一挺,带动膝下的坐席也向前一挪。脖子近乎桀骜地梗着,鬓角微斑的面容被锃然目光映得咄咄逼人。
      标准的强项令派头。
      突然间我很理解一辈子以开明著称的汉光武帝,为何会大动肝火、非要摁低董宣的头不可。倘若他碰上的是庭下这个魏征,只怕会怒得当场拧断他的脖子。
      可惜,魏征比董宣走运很多。没有千牛卫来当场将他拿下,甚至没有臣僚跳出来奏劾他有失朝仪。一种习以为常的心平气和漂浮在太极殿上空。唯一特别一点的,恐怕就是先前嗡嗡低响的议论声,齐刷刷在一瞬间消失。
      所有目光一致投向上首。而坐在目光汇聚处御床上那个人,也没有半点天子之怒人头落地的征兆,只是波澜不兴地注视着魏征,眼中似乎还透出一丝征询。
      于是,那条桀骜的脖子,当然仍旧不屈不挠地梗着。我闭了闭眼,准备好忍受接下来的慷慨陈辞。
      “突厥与我中原百姓世代为仇,弱则请服,强则叛乱,人面兽心,本性难移。今幸赖大唐天威将其平靖,陛下仁慈,不忍尽诛,则请将这十万降虏逐还塞外,严把边关,任其自生自灭。若执意留之于中国,以其人口之众,繁衍生息数年,必成心腹大患。到那时候,陛下悔之晚矣!”
      “哦?”父亲下颌微扬,漫不经心地摇摇头,“魏征,莫非你认为,如今的大唐还降不住区区一帮突厥俘虏?”
      “陛下,晋初诸胡入关,与汉民杂居中国,当时郭钦、江统等人皆劝武帝驱之出塞以绝乱阶,武帝不从。不过二十余年,即生永嘉之乱,正朔蒙尘,伊、洛之间竟成毡裘之域,思之令人痛心疾首。陛下固然天纵英武,却决不可忘此前车之鉴!”
      五胡乱华么?我乜了魏征一眼,强咽下一声冷笑——他大概是忘了,陇西李氏子孙的身体里,流淌着多少鲜卑的血。
      越过殿上冠冕重叠的黑压压人头,仲夏晴明的阳光反射在仪仗三卫佩戴的弓箭御刀上闪烁可见,似乎传递来榴花盛开的热烈芬芳。
      数日后便是端午。最近的食案上,渐渐出现莹白如玉的角黍,散发着新米和箬叶清香。东宫的药藏局开始送来熏洒沐浴用的药草兰汤。太常的乐部,应该也早早地为宴会谱出新曲。今年节庆的舞乐游戏,想必会更加热闹过往日吧。
      这样好的天气,本应在临湖凉殿置酒,在海池泛舟,在禁苑飞马投壶,或者,干脆去骊山上扎营射猎。
      可惜,这并不由得我做主。
      为了商讨安置突厥降顺军民之策,今日的大朝格外隆重,连北疆诸州的刺史也被特召回京参议。因此,朝堂上争先恐后的议论,也格外叫人应接不暇。——真是不明白,把一目了然的问题罗嗦成密密匝匝的论理,难道是很有趣的事吗?
      安置十万降唐的突厥人,无非是要决定:这么一个食肉饮酪、以马背为家的民族,要将他们赶去哪里、过怎样的生活?
      是徙居河南腹地、还是留驻河北边陲、抑或驱返塞上,是置都护府州县直接管辖、还是分封部族君长相互牵制,是教化以农桑耕织、还是顺应他们骑射游猎的本俗?
      我并不认为,这是多么棘手的难题。可殿前文臣们长篇大论的热情,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式微的迹象。而父亲似乎还耐性甚好地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
      当温彦博开始以他成名已久的清朗语音和畅雅仪态侃侃而道“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时,我终于捱不住,低头打了个隐蔽的哈欠。
      直直腰板,赶忙端整坐姿,却不早不晚、正好对上父亲斜瞥过来的眼神。
      “承乾,”温彦博一篇话毕,父亲转头注目于我,面色微凝,“你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
      重臣云集的大朝上,父亲第一次向我发问,以这样严肃郑重的口吻。
      “儿臣……”我忽地嗫嚅起来,脑海中一时转过几十个念头,却偏偏一个也想不确切。
      咽了咽唾沫,我为自己莫名的胆怯而有些恼火,抬头迎向他曜然如炬的目光:“儿臣曾请教过父皇,突厥人究竟是什么样。”
      “嗯,是么?”父亲明显一怔,“我倒不记得了。是在何时?”
      “武德九年十月,父皇在显德殿练兵时。”我看着他,小声道。
      父亲想了想,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
      我用力抿了抿唇,收敛心神:“儿臣记得父皇说,突厥人惯于马背上来去,因此侵扰中原边郡、劫掠人口财帛时,往往风驰电掣,难以阻击。”
      “说下去。”
      “父皇还说,突厥自古逐水草而居,其民以放牧打猎为生,就像每天都在跨马作战,因此个个骑射娴熟,比我唐军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渐渐提高声调。
      “是这样。”父亲微眯起眼角,眉峰一轩:“然后呢?”
      朝堂不知何时又一片寂静。殿前一张张谨慎地表达着期待的面孔,大概都在暗自嘀咕一个养于深宫的未冠童子能对军政大事发表何等见识吧。我挺了挺胸,答道:“突厥人自古就是这样,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让他们改变一切、来中原过耕种纺织的生活呢?”
      父亲打量着我,一时似乎有些发笑:“照你这样说,当年北魏孝文帝改制迁都,又是为什么?”
      我只觉脸上微烫,脱口辩驳:“可是北魏不也要在塞上驻防六镇兵马吗?”
      “那又如何?”父亲似乎越发要笑起来。
      我突地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意气,大声道:“既然突厥人如此精于骑射,那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们留在塞上,就像当年的六镇一样,这样不就能安定北疆草原了?”
      父亲沉吟着一时未答,凝视我的眼神深浅难辨。
      琐碎的议论声忽然又像暗潮般涌起。“陛下,此议万万不可!”一把气鼓鼓的声音率先响起,“塞上地域广阔,山野形胜,若任突厥胡虏留诸于斯,无异于放虎归山、养痈遗患!臣恳请陛下三思,北魏亡国,也正是亡于塞上六镇骄兵之不服节制啊!处置突厥之上策,莫过于徙之河南兖、豫之间,分其种落,散居州县,教之耕织。如此即可化胡虏为农民,永空塞北之地!”
      我顿时皱眉,毫不掩饰地翻起了白眼——开什么玩笑?!
      塞北的草原,那连接着山峦和大漠、延伸到天边的无边无垠的绿海,有牛羊如云、旗帐如花,有骏马飞驰、烈酒淋漓,怎么能像丢弃一张废纸一样、说空便空?
      目光顺势溜去,正是太子少保李纲的老脸,每根褶皱上都写满了“不以为然”。好在,这里不是东宫。我正大光明地只作不见,向着父亲垂下眼。
      “文纪公所言甚是,”父亲一脸虚心纳谏地向李纲老儿点头,“兹事体大,我自当详加斟酌。——对了,元休,你在北边征战了十来年,你说说看,将突厥部落迁来河南和分驻边塞各地,何者更可行?”
      夏州都督窦静抬头举笏,戎马倥偬的仪表间,透出不同于一众文臣的风尘与铿锵:“启奏陛下,臣与突厥攻战,深觉其性如禽兽,不可以刑法威,不可以仁义教。况且狐死首丘,物情皆然,若迁入中原,必将犯我王略。若留居塞上,又恐鞭长莫及,日久生变。臣以为,而今趁其破亡之馀、纳为藩臣,使之戍守塞下近边之地,倒不失为长治久安之策。但务必先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权弱势分,再或敕封王侯,或赐婚宗室,方易为羁制。”
      “臣赞同窦都督之议。”温彦博朗声接道,“陛下,东汉建武年间南匈奴部归降,光武帝即置其于塞下,全其部落,顺其土俗,以实空虚之地。如此恩威并施,令此胡汉杂居之地,终东汉一朝,皆为中国捍蔽,较之强徙于兖、豫之间,实在善莫大焉。愿陛下准之!”
      “恩威并加……”父亲默然思索着,掸掸袍袖,似乎不经意地转头,“承乾,回答我,六镇之兵,是如何起源的?”
      我微吃了一惊,忙理清思绪,道:“北魏太武帝年间,为抵御北方柔然,在长城要害之处设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所重镇拱卫都城,驻以强兵,领以亲贵,授以荣衔厚禄,因此军容鼎盛,名噪一时。”
      “嗯,史还读得挺熟。文纪公传道授业,劳苦功高啊。”父亲向拉长了脸的李纲老儿微微一笑,回过头来,“那六镇后来又是为何衰落?”
      我松了口气,仍是不敢懈怠:“是孝文迁都之后,六镇不再是京畿屏障,开国九十九姓的贵胄子弟不再以六镇从军为荣,只有囚犯被发配前往戍边。而北魏疏于边防,轻视军功,朝中文官自恃清流排抑武人,致令士卒怨望、军心涣散,六镇因此成了一盘散沙。”
      “还有呢?”父亲不紧不慢地追问。
      “还有……”我清清嗓子,答道,“还有,孝文汉化之举只盛于中原,未及于六镇边陲。六镇胡风极盛,与汉家制度始终水火不容……”
      “说的不错!”父亲抬首扬眉,目光在殿前冠冕上一一扫过。
      “六镇将领与北魏鲜卑贵胄,本是源出同姓,但一戍朔北,一留都城,犹因朝廷不恤征战、不赏边功,年深日久,遂激兵变。且孝文苦心孤诣改制多年,犹不能填平中原与北疆之胡汉沟壑,终致亡国。六镇之乱,非乱于重兵,而乱于朝廷治边之不得其法!”
      话音一顿,更添几分沉毅,“如今我纳降突厥,欲以之驻防塞下、屏藩中原百姓,又有何凭恃,可令其诚心归附、服我教化,永奉大唐为主?”
      “陛下不可!”又是魏征,没完没了地冒出来,“塞下关隘皆是北御边患的举足轻重之地,岂能托付与胡虏?这岂不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
      父亲清峻威严的轮廓上,倏地掠过一丝狡黠的笑:“魏征啊,你稍安勿躁,我还打算下诏让突厥各部亲贵酋长都来长安,授以将军中郎将等职,并选身强力壮、骑射出众者入十二卫宿守宫中……”
      对父亲前一个“危险举动”尚有大篇谏词未奉上的魏征,一瞬间被这接二连三的噩耗轰得几乎瞠目结舌。第一次,我竟有些可怜起他来。
      “陛下圣明!”温彦博继续滔滔不绝地捧场,“孔子曰:‘有教无类。’今陛下对突厥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更选其酋长入宿卫。突厥虽为蛮夷,必也知畏威怀德,数年之后,将悉为吾民。如此更无后患!”
      父亲施施然地听着,看向我:“太子以为如何?”
      数年前显德殿秣马厉兵的那场对话,言犹在耳。一股莫名的激奋鼓荡在我胸中,化作冲口而出的响应:
      “当然好!王者视四海如一家,突厥不也是我大唐的子民!”
      沉默着端详了我许久,父亲面色一肃,回头向着整个大殿,诏令分明:“朕意已决,突厥降附所部,酋长亲贵皆准入长安授官。其余人口,于塞下故地分设州府、依其旧俗治之。”
      轻微的嘈闹之后,衣冠簇动,群臣下拜,殿中响起并不十分整齐的山呼万岁声。
      “至于如何划界、何人出镇,戍守附近一带的唐军将士与突厥如何协调,尚需从长计议。”父亲习惯性地捋着唇髭,眼角余光意味深长地向我瞥来,“‘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可不是一句话说得那么容易。”

      “殿下!老臣有一言,不得不奏!”
      不理会我歪在榻上、毫不耐烦地拧紧眉头,李纲老儿步履蹒跚地跟入弘教殿来,一板一眼地行毕礼后,跪坐下首。话音里憋足了半天的火气,可比这四平八稳的形容气势汹汹多了。
      “少保有何赐教?”我懒洋洋地坐正,挑起半边眉毛,把脸掉向窗外。
      “臣曾与殿下讲习《左传》,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我微觉诧异,斜瞅他一眼,喉咙里“嗯”了一声。
      “那臣请教殿下,成公四年秋,季文子谏成公,所为何事?”
      我漫不经心地撇撇嘴:
      “秋,公至自晋,欲求成于楚而叛晋。季文子曰:‘不可。晋虽无道,未可叛也。国大、臣睦,而迩于我,诸侯听焉,未可以贰。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公乃止。——少保,可有一字谬误?”
      “殿下天资颖悟,背诵如流。”李纲躬身一揖,“敢问殿下,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字,当作何解?”
      果然不肯罢休!我冷冷地睨他一眼,拖长声调:
      “那是说,鲁国暗弱,乱世之中难以自保,竟然四处寻求靠山。自负周室亲胄,却一面要向楚国投诚依傍、一面又忌惮蛮夷之国难以驾驭。瞻前顾后、首鼠两端,真枉为周公之后!”
      “不然!”李纲浓眉一皱,正色道,“鲁国固非强邦,却也知内奉正朔,外戒蛮夷,不失为守国良臣。而想那楚国历代僻处荆湘,不被王化、不施仁政,却趁周室式微、诸侯并立之机坐大,竟而心怀异志,窥伺中原,岂非逆天道而行、自取其祸?”
      我憋住满肚子火,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不断张合的口舌,一瞬间恨不得能冲上去、将那满腮大义凛然的白须一根根揪下来。
      “楚地民风凶猾、野性难驯,自成王启衅中原腹地,吞并小国,争霸齐晋,数十年间兵连祸结。与北方诸侯时战时盟,伺机渔利,更无信义可言。而楚成王一生征伐无数,终被其子商臣逼宫,落得自缢而死,可知蛮夷无君无父,全无心肝,自古皆然。季文子所虑正是切中肯綮。殿下不明此中利害……”
      “这又如何!”我忍无可忍地打断,“楚人善战,有何不可?若非如此,哪有后来庄王的霸主之位?”
      “殿下此言差矣。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洛邑,乃是乱臣贼子行径。周室已危在旦夕,幸赖王孙满责以大义,方得纾难。”李纲铁青着脸续道,“今突厥胡虏来降,殿下却在大朝上奏议任其留居塞外不加辖制,如此暗于夷夏之防,只怕洛邑之危他日又会降临长安……”
      总算说到正题了么?抬抬眼皮,我懒得克制语调的冷嘲热讽:“笑话!少保难道是将我大唐今日的国力,与那个气数衰败殆尽、连诸侯内斗都镇不住的东周王室相提并论?”
      得意地瞟了瞟那老脸上一时语塞的尴尬,转眼望向半边窗上的澄蓝天空。
      “倘若突厥真能出个楚庄王那般雄图大志的人物,我一定要亲自领兵与之一战,将他败在手下。立此功业,方才不负大丈夫平生!”
      “殿下大谬!”李纲须发微战,重重地一振袍袖,“殿下位尊东宫、乃国之储贰,这等穷兵黩武好勇斗狠的念头,岂是人君风范!”
      “住口!”我顿时怒火中烧,腾地自榻上一跃而起,厉声喝道:“什么是人君风范,我自然知道,不劳少保费心!”
      咽了口气,我勾勾嘴唇,冲着那面色灰暗的老儿微一欠身,反露出笑来:“少保若嫌我不配为人君,我也不敢再叨扰少保施教。现下早已不是授课的时辰,我可要失陪了!”
      三步两步跨出弘教殿大门。习习微风吹散了午后的燠热,绿荫中浮动的尽是清畅之意。
      “楚石,点齐千牛备身,跟我去骑射场打马球!”我飞身跃下殿阶,随手一招。
      “殿下,这……”贺兰楚石紧跟上来,声音却明显地迟疑着,“少保还在殿内,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我哼了一声,“让那老匹夫自个儿在里头慢慢生闷气好了!”
      “可是……”贺兰楚石压低声音,“陛下对李少保甚为礼重,殿下现在这样待他,万一……”
      我顿住脚步,心头咯噔一响,却随即被一阵无端的激越之气占据。
      “怕什么!还不快去召集人马!”我大声地训他一句,仿佛是在给自己壮胆,“前日在大安宫,元昌夸下海口,说他的马球之技已练到对羽林卫能以一敌三。哈,等到端午聚会那天,我偏要叫他吃点苦头!”

      那年的端午,我终究没能与元昌在马球场上打个痛快。
      陪伴我度过整个节日的,是东宫崇文殿里摞积如山的卷册尺牍。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似乎永不停歇地回响在殿阁上空。阳光被这厚重阴影和琐碎声响一滤,潦草而单弱。
      踢掉李纲这颗老绊脚石,我的恶气,只宣泄了不到一天。
      次日早朝毕后,李纲没有如往日般出现在东宫催我课业。未牌时分,一队内宦来颁下父亲传召的口谕。
      父亲母亲日常起居的立政殿与弘文馆和门下省仅一墙之隔,甚至比两仪殿离东宫更近。往常去那里谒见他们,一溜快步踏过宽阔的甬道,道边槐柳扶疏,是十分惬意的路途。但那天,我似乎从一开始就没了这份心情。
      等到了立政殿,行毕礼数,在令人心悸的漫长沉默之后,听见父亲淡淡地命道:“太子平身。”此前所有的暗地惶恐,霎时间全数坐实。
      御案前右侧已设下坐席。我低头归座,眼角察觉到通往内殿的方向有光影轻轻一晃,顿生希望侧脸觑去。帘帷背后,正正探出丽质半个脑袋,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与我相触,便冲内殿一努嘴。
      “长乐公主,回你母后那儿去。”父亲板起脸瞪去,口吻却明显地缓和了几分。
      丽质耷着眼皮,反而走来父亲跟前,规规矩矩地跪下,语声清脆:“母后命儿臣转奏父皇:苏州张后胤张先生,当年在太原时,可也是儒学名士、前辈师长。”
      父亲意外地僵住了表情,目光滑过丽质头顶,忽然有一丝不大自在。
      丽质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起身退回帘帷背后。经过我身边,她略一停步,一脸困惑地向我微微摇头。
      来不及细思那话的含义,我收回目光,试图不去看父亲的神情,尽量平复呼吸,假装镇静地面对即将到来的责罚。
      而他继续沉默着。
      噤若寒蝉的气氛里,连四周跪侍的宫女宦官的气息也几不可闻,只有漏刻安之若素地嘀嗒轻响。
      掌心汗湿了膝上的衣襟。我保持着挺直上身跪坐的姿势,连头颈微垂的弧度也丝毫不变。一阵酸痹的生疼渐渐从颈窝蹿开,沿着脊柱弥漫到腰股和膝上。
      殿门上的小近侍蹑手蹑脚地趋步进来,大气也不敢喘,跪地启奏:“陛下,太子少保李纲奉旨觐见。”
      父亲直了直腰,看也没看我一眼:“快请上殿。”
      自从年前足疾恶化后,李纲老儿行走越发吃力,往常端得方正无比的步子不免歪斜起来,但举止礼数中那股垂垂老矣的倔强派头,还是半点未减。
      我一刹那忘了畏惧父亲的怒火,有些想笑,却又有些同情起这老头子来。
      “文纪公平身,请坐。”父亲抬手虚搀一记,便有内侍上来,在御案前左首处铺上坐席。
      “陛下恕罪,臣不敢有此僭越!”李纲跪在原地不肯落座。
      “文纪公何出此言。你乃东宫之师,太子应执弟子之礼相敬。入座上首,这是理所当然。”父亲转向我,话音骤冷,“太子也明白此理,是不是?”
      我垂下眼,用力屏住呼吸,牙根咬了又咬,慢慢地以双手加额,慢慢地伏身下拜:“承乾拜见李少保。请少保上坐。”
      “太子请起,臣何以克当!”李纲还了半礼,仍然不挪位,“臣才庸德鄙,实难担教导储君之重任。今日早朝时,已上疏乞骸骨。伏望陛下矜愍愚诚,准臣所请!”
      我一呆,抬眼直视着这个身形佝偻、却满脸傲气凛凛的八十岁老人,一股捉摸不定的挫败情绪,突然隐隐在心头盘旋。
      父亲微微一笑,摆摆手:“文纪公,此事容后再议。我尚有一语请教。”
      李纲神色不动:“陛下言重,臣洗耳恭听。”
      “文纪公历仕三朝,曾辅弼前隋废太子杨勇,及本朝先息王。”父亲话音微顿,听得我呼吸一紧,“直言鲠议之名,素得满朝上下共敬。依公所见,杨勇与息王二人,究竟败在何处?”
      “陛下明鉴。前隋杨勇溺好声乐,常昵弦歌鹰犬之才,不纳忠谏,遂令炀帝乘虚而入。本朝先息王在东宫时,起初颇礼贤下士,其后渐狎无行之徒,一意孤行以图不轨,乃知天命归于陛下。”李纲越说越是目光烁烁,神情激昂,“臣以为,凡此种种失德之处,皆在于其任情喜怒。人之性情,难免喜顺不喜逆,但为人君者,身系宗庙神器,倘若一味纵逸,不思磋砺,必会因嗜欲外物而伤身,进而损及社稷万姓。此二人之所以败者,诚愿陛下与太子惕之。”
      耳中被他掷地有声的话音震得嗡嗡作响,一时间只有“为人君者……为人君者……”反反复复,不断回响。
      “文纪公所言甚是。”父亲极诚恳地颔首,“我登基以来,深恐经验浅薄、思虑不周,每每下诏广开言路,鼓励臣民尽情极谏,冀以知政教得失。数年之间,深觉为人君者,生杀予夺,从谏之难,莫过于克己抑气、决不因忠谏忤意辄相责咎。”
      他停下话头,注视着我,目色益发庄重:“我执掌天下如履薄冰,虽明此理,也不免有一时为意气所驱,不辨是非、不纳忠言之失,幸而诸公忠直,恳言规正,方不致有危邦祸国之举。何况太子生于深宫,又方未冠之龄,更需有贤良之士襄扶左右,匡恶扬善,以明修身治国之道。”
      我低头不敢看他,却听他话锋一转,透出满满的亲切来:“文纪公既深谙个中要义,这太子少保之位,看来是决不作第二人想。”
      “陛下不可!”李纲急忙推道,“臣上疏请辞,实是自知力有不逮……”
      “文纪公!”父亲毫不迟疑地打断他,“太子的资质,比之杨勇与息王,公以为如何?”
      我胸口一阵发闷,便听李纲答道:“太子聪敏善断,心志高决,远在那二人之上。”
      “前隋杨勇废黜,你尚面责文帝未择贤者善加规箴;息王谋逆,你亦能犯颜忤旨相谏。为何今日却不肯受命、继续教导太子?”父亲语气加重。
      李纲斜扫我一眼,半点不退:“臣耄昏老朽,只恐尸位素餐,耽误太子向学,有负陛下所托。再者,臣足疾经年不愈,不堪践履,已颇失朝仪,岂堪再居此高位?”
      “文纪公过谦了!”父亲一挥手,“太子从公治学以来,进益颇多,何来耽误一说?——是么,太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欠身低声答道:“儿臣蒙李少保讲授经史,叙论历代政事,获益匪浅。”
      “嗯。”父亲点点头,续道:“至于足疾之患,唔,的确不宜令文纪公太过劳顿。来人!”他扬声道,“传朕诏命,赐太子少保李纲步舆一乘,今后上朝及至东宫授业,皆可乘舆直入宫门!”
      殿门上内侍高声应诺宣诏中,李纲终于颤巍巍地起身,跪坐到左首座上,拜道:“陛下厚待,臣敢不竭身效命太子以报!”
      “如此再好不过!”父亲拈着须梢,从案上拿起一封奏疏递给身后的内侍,“这封致仕的奏疏,我只当是替文纪公保管了半日,如今完璧归赵。”
      笑意稍敛,他毫不放松地转向我,“太子有幸得此耆宿业师,必定礼敬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是不是?”
      是的,我明白,我明白。慢慢地,再次以双手加额,再次伏身下拜,情绪已比第一次抑下了许多。“少保请受承乾行弟子之礼!”
      行完礼,心中忽然生起一股不平之气,支撑着我抬头直视父亲。他脸上微露满意之色,目光与我相接,便淡淡地发问:“太子,现在治学进到何处了?”
      “五经俱已读毕,诸子百家也有涉猎。”我努力坚持与他对视。
      他眼中莫名地闪过一抹亮色,缓缓地道:“我少时研读《〈春秋〉三传》,至今回想,颇觉圣人述史,其中微言大义,褒贬存焉,非经时阅世不能明晓。尤其人君治国,常以史观照,正如对明镜自鉴,得失立现。”他侧转头去,“自今日起,请少保重新为太子讲授《〈春秋〉三传》。”
      我跟着俯身领旨,微扬的眼神被父亲撞个正着。他神色如常,唯有目光峻极:“一日未有所得,一日不必来见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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