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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阳光落在殿隅依墙而立的满满书架上。窗棂的影子斜划过累累卷牍,一寸一寸无声地缩短。
      新折的榴花自窗下几案上吐露出明艳的气息,向整间宫殿晕染开去。一只小蜜蜂从窗棂间飞入,嗡嗡地盘旋不止。我歪过头,眯起一只眼,幻想手里正有一副弹弓,一击中的。
      乳母轻蹑的脚步声再次传来,再次在殿门上止住。
      “殿下?”她试探着唤道。
      我假装没听见,头枕在两臂间挪了挪方向。
      “殿下,”她小心地跨进来,走近两步,“赴宴的弁服已经准备好了,老身这就服侍殿下换上?”
      “换什么换?”我一侧身子背对着她,“我又不外出。”
      “殿下……”她为难地道,“宫里的端午节宴快到时辰了……”
      “关我什么事?”我翻翻眼皮,“贺表不是昨天就递上去了吗?”
      “这……殿下,您执意不去赴宴,陛下面前,恐怕……”
      “陛下有旨,要我重学《〈春秋〉三传》,学不好不许去见他!”我一翻身坐起,“你难道听不懂?”
      “老身不敢。”她不安地缩了缩肩,“可是……”
      “我要读书了。你出去!”
      乳母嗫嚅两声,又不放心地看看我,只得欠身退下。

      殿内一时安静得教人发慌。我无意识地数着身前的坐席纹路,越数越是气闷,索性起身走到窗前。
      太极宫层层远阔的宫殿横脊,被垂直窗棂分割成一段一段。灰白的云团一簇簇地涌满天顶,只在北边与重峦叠嶂的禁苑相连处,漏出鲜亮的蓝。
      那片天底下,玄武门外北苑的临湖凉殿里,宗亲贵戚、后宫嫔妃,大约都已经依序入席,等待皇帝陛下主持御宴开场。
      横竖,端午并不是什么恢弘庄肃的岁令节时,不必像冬至、元日那样履行繁琐盛大的祀礼,宴会也无非是皇室亲眷重臣的小聚。席间庆贺的玩意儿,应该反倒热闹有趣得多吧。
      有联诗献赋、斗酒行令,有歌吹度曲、胡旋曼舞,有天竺术士吞匕吐火的障眼杂耍,有一根长竿叠起数人上下翻飞的寻橦巧技……若少时席罢皇帝陛下逸兴方浓,少不了还会移驾禁苑,投壶射鹄,甚至指挥亲贵子弟们赛一场击鞠。
      元昌那家伙,武艺虽好,击球的准星却是出了名的差。三弟恪身手不错,但马上冲撞起来,多半还撞不过元昌的勇力。赵节、柴令武他们几个,向来是不善此道的。祖父那帮有点骑射功夫的小儿子,又未免太小了些。至于青雀——光是找一匹能驮得动他满场飞奔的赛马,就够典厩署的府史们头痛欲裂了吧。
      旁观这帮小子一团混战,身经百战的皇帝陛下,想必会乐不可支地大笑。
      如果能下场参战就好了。我叹了口气。我一定会比他们都出色得多。说不定,还能与父亲真刀真枪地切磋——我几乎从没见识过他马上击鞠的英姿。虽然母亲一定不喜欢我“胡闹”,一定会紧张我早就痊愈的膝盖,但痛痛快快地与父亲对上一仗,哪怕跌落马背摔得满面尘土……
      我不稀罕!一点也不稀罕!
      狠狠地别开头,我为自己的没出息越发恼火。转身将窗外的太极宫远景连同劳什子的节宴、击鞠一同撇下,我冲回书案前,随手抄过《左传》,抖开一页读去:
      “颍考叔为颍毂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
      诵读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快,字字清晰确定,章句中的含义却一团乱麻般令我烦躁难平。
      “嗡嗡……”耳中一通鸣响,扭头看去,却是先前那只蜜蜂振翅停伫在榴花蕊头。我一阵无名火起,抡起书卷挥手击去。簌簌声中,榴花洒落一案碎红,蜜蜂却舞了个旋儿飞到半空。我拼力再一挥手扑去,蜜蜂倏地钻出窗去,只听托地一响,右手四指指尖结结实实撞上窗棂,书卷啪嗒落地。
      一股钻心的痛火辣辣地袭来。我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紧紧将右手捂在怀里。
      连喘两口大气,略略回过神,突然,泪水便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

      蜷在墙角,头埋进膝间,筋疲力尽得如要虚脱。身体的痛楚仿佛结成一层无形的壳,一时间令我生出怪异的沉溺。委屈、孤独、失落、困惑……连日来一口硬气撑出的峥嵘棱角,在被这层壳隔绝出的狭小空间内,软弱得一览无余。
      我并不觉得自己在哭泣,却莫名地有那么多情绪,要借着泪水奢侈地宣泄。
      四周近乎恣意地寂静着,不知过了多久,又被乳母领着宫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
      “殿下,殿下,太子少保到!”
      从臂弯中抬起头,愣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扶墙站起来,慢慢活动着酸麻的腿脚,忽然被她惊惶交加的颤声吓了一跳。
      “殿下!你的……你的手指!啊,怎么会这样……”
      低头一看,右手四枚指甲盖一片乌青淤紫,裂伤的指缝些微渗出血丝,最初的痛感却早已钝了。
      “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乳母躬下身子,一时想捧起我的手细细察看,一时又怕碰触伤口,十指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眼中直淌出泪来。
      我心中微酸,左手按住她手腕,右手并起五指冲她眼前一晃:“不必担心,奶娘,早就不痛了。”
      “殿下别动!当心伤口!”她手足无措地拦道,“老身这就去药藏局传侍医。不,不行,还是赶紧宣太医令妥当……来人!来人!立刻去太医署……”
      “不许宣太医令!”我一拂袖,大声喝止了她身后正要领命退出的宫女。
      乳母急得满头大汗,“殿下,不宣太医令,万一伤势有个闪失,老身可怎么向陛下和皇后交待……”
      “住口!”我声色俱厉地下令,“你们听着,谁敢让父皇母后知道此事,我决饶不了他!哪个不怕死的,尽管来试试!”
      外殿门上伺候的宫人扑通通跪地领命,乳母愣了愣,带着哭腔继续苦劝:“殿下,使不得啊!您伤得不轻……”
      我瞪视着她,鼻子一塞,语调便软了下来:“行了,什么大不了的伤,我自己有数。你别说了。”
      目光一动,我抬起头。李纲瘦削微驼的身影,被外殿门上的光线勾勒得浓重如墨。
      乳母仍在絮絮哀求:“疗伤要紧,殿下不宣太医令,好歹也传侍医来赶紧诊方上药啊。”
      “不必。”我昂首站定,“你们都下去。”
      乳母迟疑着不肯挪步。我索性不再理她,向李纲微一点头:“少保此时不是应该正在太极宫宴上,怎么有暇移步东宫?”
      李纲缓缓走近,注视着我:“殿下读书至勤,数日不曾踏出崇贤殿半步。老臣职责在身,又岂敢懈怠?”
      “如此偏劳少保。”我嘴角一扬。
      “殿下还是先上了药再……”乳母继续着微弱的努力。
      “退下!”我没有耐性再说第三遍。
      李纲看了看我,转脸向乳母颔首示意。乳母叹口气,拭拭眼角,领着一众宫人告退。
      李纲回头看着我。
      “少保不是来讲授经书的么?”我抢先开口,举手一揖,“请上座。”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放弃了,缓缓地走向上座,突然停下来,明显有些艰难地蹲下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左传》。
      “殿下又在重温‘郑伯克段于鄢’?”各自落座之后,他一边拂平书卷的折角,一边发问。
      懒得同他解释,我胡乱点点头。
      “郑庄公内平叛乱、外扬兵威,周天子也不得不忌惮三分,不失为方伯雄杰。”他仍是慢条斯理的语气,“不知其后黄泉见母之事,却是何故?”
      我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答道:“庄公不满其母武姜溺宠幼子共叔段、纵其作乱,因此诛杀段后,将她遣于城颍,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来庄公心生悔意,经颍考叔劝谏献策,掘地及泉,筑隧道以迎,母子才得重逢。”
      “庄公此举,殿下以为如何?”
      空气潮湿如蒸笼。我有些发堵,抬眼看他:“庄公为保社稷,此乃不得已之举。”
      果然,他否决道:“非也。共叔段伏诛,固因多行不义,武姜贬斥,亦属自食恶果。但庄公行事未免太绝,实在有伤仁孝之德。”
      我很是不以为然。但是,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不会再轻易与他冲突。
      见我不作声,他继续道:“殿下熟读诗书,当无忘‘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句。为人子者,身受父母生养之恩,若因一时咎过便心存愤懑、甚至生出怨怼之意,岂非大失孝道、更伤骨肉亲情?”
      他言辞恳切、神情和缓,我却只觉如被利刃戳中了软肋,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噌地站起身:“照少保的意思,那郑庄公原该遵从母命,将国君之位让给共叔段便了,这才是大仁大孝呢!”
      我挑衅地瞪着他,他却并没有像往日那般毫不客气地劈头抨击,而是忧虑地看着我:
      “殿下,想那郑庄公与共叔段乃同胞手足,又有母亲从中一力护持幼弟,若非危及家邦宗庙,岂愿落得这般手足相残、母子反目的境地?唉,其情固颇可悯,然而平叛之后,待武姜如此决绝,亦难免失德之诟。如无颍考叔献策,岂非要铸成大错?圣人明明德于天下者,乃自正心而修身,修身而齐家,齐家而治国平天下。试想,一国之君如此不容其母,将置臣民于何地?又将置国家纲常于何地?”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篇话,他轻微地咳喘几声,面色有些发灰。
      “殿下,须知天子者,膺天下之望、负社稷之任,原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必成,思虑常人所思虑不及之事。世间种种艰难险恶,实在莫过于此。”
      一丝矜怜之情从他的目光流露出来,我几乎以为自己生了错觉,却突然又激起了不肯服软的骄傲:“少保是认为我承受不起这副重担?”
      他叹息着摇摇头:“殿下应当记得孟子之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老臣只是想提醒殿下,此行道阻且长,万不可心存轻慢。”
      我沉默地看着他满布沧桑的面容,忽有一阵白云苍狗的空幻之感。同样的谏言,同样的辅臣,曾经在同样的宫殿出现,甚至,就是在我脚下的位置。而彼时听取这些谏言的两个人,早已为这副重担一败涂地。
      一股风卷动帘栊,雨潺潺而下。
      “少保,”我莫名地开口,问出的话连自己都感茫然,“从前两任东宫若是听了你这番话,事情便会不同么?”
      他一霎似乎也被我问怔了,思索了一阵,答道:“天命归属,非老臣之力能及。”
      我正欲讪笑,却听他声转慨然:“老臣忝居保傅之职,但求所作所为堪全大节。君子可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古人称其不易,老臣却以为不难。”
      我倒有些惊讶:“愿闻其详。”
      他佝偻的脊背几乎挺直,精神却如被点燃一般分外矍铄:“老臣风烛残年,未知尚能事奉殿下多少时日。可许者,无非‘鞠躬尽瘁’四字而已。”
      雨声渐渐响起来。
      他轻叹一声,掩上书卷,缓缓站起身:“殿下,今日的课业到此为止。是否即刻传召药藏局侍医?”
      心中五味杂陈,我意兴阑珊地笑了笑:“但凭少保做主。”

      按照父亲的旨意,课业每日按部就班毫无转圜地继续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算“有所得”,于是坚持不肯离开崇贤殿,而李纲也再没有劝谏过我类似的话。
      仿佛是为这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课业酝酿合适的气氛,这个初夏,长安的雨格外绵密。终于到了雨过天青的那天,夏日喧动的阳光,随着父亲的两道诏命一起抵达东宫。
      第一道,说来并不算意外——
      与草原接壤的朔方边陲,东起幽州、西至灵州,以突利所统故地分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颉利的版图则划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内迁的突厥臣民,自此准归于原部落首领辖地定居。右卫大将军、北平郡王突利加拜顺州都督,右武候大将军、原突厥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化州都督,各自统帅旧部兵众。前隋时便改汉名归化中原、随父亲征战多年的右武卫大将军史大奈,亦受命检校丰州都督,安抚其部族。其余入朝降顺的突厥酋长,各按品级封将军、中郎将等衔,准其留居长安。
      特地将这一连串决策诏命抄送来东宫告诉我,其实,也不过就是“告诉”而已吧。我的看法是怎样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双手将诏书捧过头顶,我模模糊糊地想着,不觉丧失了为随后那道口诏欢喜的兴致。
      “陛下嘱令,后日大朝,请殿下勿忘上太极宫听政。”
      “殿下,太好了!陛下总算消气了!”宣诏的宫使刚走,贺兰楚石便喜孜孜地凑进来。
      我横他一眼,懒得答话,看看手里的诏书,没好气地往案上一抛,倒头躺回榻席。
      他立刻识趣地住了嘴,垂手站在一旁。
      “楚石,你说,我到底错在哪里?”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身子仰摊成一个大字。
      “殿下……”他犹豫地应了一声,却也答不上话。
      “不但准许突厥保留旧俗安居故地,还让他们举家带口迁来长安,父皇根本就不相信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狗屁道理!”我嗓子一哑,“我明明跟他想的一样,明明是对的!为什么他却不满意?为什么还要罚我?”
      “这……”贺兰楚石讷讷地道,“也许……也许陛下深谋远虑,另有打算,不是臣能明白的……”
      “你当然不会明白!”我哼了一声,侧头望着西窗外碧空下黑白相映的檐脊与宫墙,顿觉满心疲惫,“我也不明白。”

      正式宣布对突厥族人的册封诏令、颁发赏赐并接受他们的谢恩,成为五月望日大朝的头等要事。
      得授五品以上官爵的突厥贵族,前后总计百余人。领旨叩拜的队阵,从太极殿丹墀下一直排到顺天门外的横街。加上陆续远来朝贡而躬逢此盛的番邦属国,太极殿从未如此五光十色,我更是生平头一次看到如此众多形形色色的服饰相貌——高鼻深目的、卷发黑肤的、垂发冠锦的、穿耳戴花的、乃至身着熊皮额络金银的……
      年前因四夷纷纷来朝,奇装异服教人眼花缭乱,父亲曾让中书侍郎颜师古作《王会图》,一一志其风貌。但纸上所见,哪有这真实上演的人头攒动来得热闹生动?
      这般赫赫扬扬的场合,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充当看客。端坐榻上一声不吭、在适当的时候尽到每一步礼数,在父亲眼中,我应该就近似透明了。我放心地沉默着,旁观这些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异域蕃人,与服章纷纶的文武朝臣并排分班而立,操着生硬的汉语,行着尚未演练纯熟的跪拜礼,毕恭毕敬地向父亲递上请加尊号的表章。
      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
      提剑兴兵,逐鹿中原,驰骋征伐,立马扬威,直教万邦顺化、天下归心——由乱入治的理想,在这一刻显现为淋漓尽致的壮阔图卷。真是再奇妙不过的蛊惑。
      “朕既为大唐天子,又向列国躬行可汗之事,如此可称两全其美!”
      我回头仰视。辉映着朝光霞色的冕旒下,父亲顾盼炜如,从容地微笑。
      阶下数百个身影,汉家衣冠与胡人面容间杂混合;数百个声音腔调各异,此时却正以惊人的一致,朗然高呼:
      天可汗万岁!天可汗万万岁!
      那呼声排山倒海,从太极殿涌向顺天门,一直涌上长安高旷辽远的蓝天。

      赤黄纱质的下摆熨贴地垂着,随着脚步震动,不断拂过乌黑的靴面。
      黄纛长槊的内外仗队早已撤放,两队宫人执扇捧繖,踩着格外小心的碎步,与皇帝陛下保持合适的距离。
      出太极殿后东房、经左延明门、过门下省至弘文馆,这一路,父亲走得并不快,几乎可以说步伐缓慢,仿佛正陷入某种思绪中。但每走一步,便在青石道上踏出沉笃的声响,令我的忐忑更增一分。我很想继续假装透明,心思却慌乱得不听使唤。
      “我听说,你近来读书颇为用功?”
      父亲突兀地开口,打破这逼人的沉寂。一惊之下,我脱口道:“是……”却立时省起这般应答中的局促和怯懦,不禁带着三分气恼,硬梆梆地续道:“儿臣只是奉诏行事,不敢当父皇‘用功’二字。”
      他突然停下脚步,半侧过身子对着我。我收步不及,一抬头,正与他对视。
      黑漆纱幞头、赤黄纱袍的常服衬得他身形越发颀长。我的别扭态度明显出乎他的意料,他眉峰微掀,目中如有剑光隐耀。
      僵持少顷,父亲转身前行:“那你说说,君子曷为为《春秋》?”
      “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公羊传》末篇,我对得不假思索。
      “《春秋》大义何在?”
      “莫过于‘王道’二字。”
      “何为王道?”
      “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父亲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跟在背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自然看不见,我懒怠地耷拉下头。始终,要倒背如流那些大道理是很容易的,而其余的,都很难。
      终于走到弘文馆正殿,腿竟已有些软,庭下风吹得额角生凉。
      “臣参见陛下,见过太子殿下。”舅父魁梧的身影,少见地出现在殿门上。
      自贞观二年辞去尚书右仆射之职、转拜开府仪同三司后,舅父一直安享尊荣,入宫陪侍父亲左右是常事,但在弘文馆见到他,还是有些奇怪。我赶忙避身还礼:“舅父安好。”
      父亲看来并不打算像往常一样召见值馆的学士讨论典籍,随意地往榻上一坐,便向舅父道:“无忌,修律的事,你近来有何心得?”
      舅父看了我一眼,回道:“贞观元年二月,陛下命臣主持修订《武德律》之律令格式。至贞观二年正月,有关朝廷新政制度的‘令、格、式’三项俱已厘定颁布,并据以裁任中央官员六百四十三人。刑律方面,遵陛下宽法之意,免绞刑之罪五十条,改断趾法为加役流三千里、居作三年。大辟之罪,概由中书、门下五品以上及尚书等共议。”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有些诧异舅父的答非所问。
      “然律法一事,与社稷民生关系殊为重大。贞观元年修订新律,虽已大事弘简、取便于民,但依臣之见,其中仍颇有可资商榷之处。譬如谋反罪,武德律以兄弟连坐俱死、祖孙配没为奴。然详诸案犯,往往兄弟分家,祖孙异地,其事又轻重不等,若一概依律处断,臣恐非恤刑好生之道。又有,本朝刑法务行宽平,而听讼之中,情状千变万化,律文正条实难穷尽,则必须统一宪则以出入其罪。”
      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父亲神色肃然地听舅父陈述,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我身上。
      “无忌啊,那依你看,眼下修律最要紧的是做什么?”
      舅父略一沉吟,又看了我一眼:“臣以为,首要之事,是详察狱案、体知讼问之利害,民情之繁复,而后斟酌于律,方能令刑罚适中、合情合理。”
      “说的是。——太子,你认为呢?”父亲侧头审视我。
      “舅父高见,儿臣受教。”我有模有样地答道。
      “那你可准备好了?”他的目光忽然异常明亮。
      我一愕:“什么?”
      “太子承乾听诏:自今有讼者经尚书省判不服,听于东宫上启,委太子裁决。若仍有不伏,再来御前闻奏。”
      毫无预料地,我瞪大眼睛,失声叫道:“真的?让我听讼?”
      怎么可能?不用再日日枯对经书念念有词,而是像父亲一样裁决国事、定夺政务……我愣愣地望着他亮得逼人的眼眸,脑子竟不大转得动了,呼吸开始急迫。
      “怎么?你怕做不来?”父亲居高临下地抬抬眉毛。
      我缓过神来,挺直脊背,匀了匀气息,务求声音足够响亮:“儿臣决不辱命!”
      有一丝飘忽的笑意在父亲眉宇间霎过。而他审视我的眼里,有一些我不熟悉的东西,复杂而深沉。
      “不要答得这么轻快。你听讼时,朕会请李少保陪同,随时匡正。左仆射摄着太子詹事的差,朕也会让他一道陪坐,好与你解说朝廷大事。——对了无忌,你看还有谁合适?”
      舅父思索着道:“侍中王叔玠总理政要,又曾参预修律,臣以为正是辅助太子听讼的适当人选。”
      什么?王珪?眼见父亲满意地捋须,我暗自埋头叫苦——一个李纲还不够,又加上这把硬骨头……索性将魏征也派到东宫来,一并把我戳成个马蜂窝好了!
      一声轻咳从上首直冲我来。父亲大约察觉到我的不乐意,正色训道:“须知听讼断狱,手操生杀大权,一念之失,便可能枉伤人身家性命,正是半步也差错不得。你既已惯读圣人治国之道,这些干系,我不想多费唇舌。”
      “父皇教诲,儿臣必定不忘。”被他这话一堵,我语气平白地又犟了三分。
      他皱了皱眉,目光像是要把我看穿:“朕这两日便会正式宣诏。你好自为之,不要白费了这道诏令。”
      我简短地答个“是”,便不则声。父亲或许也没想好说什么。殿内陡然而至的寂静像无数根牛毛针,扎得人浑身不自在。
      “嗯嗯,”舅父显然故意地挪挪身子,眼望着父亲,却向我问话,“太子今日入宫,可有省见皇后?”
      情绪一黯,我连说句“没有”的劲头也提不起来。
      “行了,去立政殿吧,你母后要见你。”父亲看着我,脸上有细微的无奈。
      我心中一刹欢喜,行礼起身。“慢着。”他忽地叫住我,似乎犹豫了一下,“她近日身子不大好,你给我规矩点儿。”
      我吃惊不小,张口欲问,他却不像还要说什么的样子,连带舅父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越发惊疑,正惴惴地退下,殿门外趋步进来一名宫监:“启奏陛下,越王在殿外求见。”
      “什么事?”
      “越王说新临了一张《哀江南赋》,要面呈陛下。”
      “哦?”父亲扬扬眉,转向舅父笑道,“青雀这孩子倒是有心,前日闲聊时说起庾子山,当场就把《哀江南赋》背了一遍。原来他也甚爱庾氏诗文,平日还常临写此赋以练习行书,说是此等清辞丽句,定要王字方能相得益彰。”
      舅父笑了笑,眼角余光好像往这边飘来:“越王好文善书,将来定是位风雅学士。”
      父亲愉快的笑声一瞬间遥远得如在天外:“青雀的确是孜孜好学,我像他这般大时,可没有如此定力。”
      闭了闭眼睛,我慢慢退出殿外。

      “皇兄。”迎头恰撞上手捧卷轴的青雀,兴致勃勃地朝我一揖。
      自打册立太子那日挨了教训,青雀在我面前,从称呼到礼数便都煞是规矩起来。而独留东宫之后,我与他单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差不多忘了那场风波。但这会儿我实在没什么好气,还了个礼便想抽身,他却满脸笑开花地截着道:“皇兄久违了,这些天向父皇母后晨昏定省,怎么没见皇兄来呢?”
      我被问得不耐,又觉好笑:贞观二年,父亲下诏取消了青雀继嗣三叔的名分,正式让他做回皇子。“父皇母后”这四个字被他一叫,听在我耳里,总莫名地透着一股比别人使劲的滑稽。无甚话说,我敷衍地“哦”了一声。
      “听说皇兄奉父皇诏命,天天闭门苦读经书,半步也不出东宫?”他继续扩大着笑容。
      我鼻子里一哼,懒得多作搭理,。
      “我刚从母后那里来。父皇前日与我谈论庾开府文章,我今天特意用王字临写了《哀江南赋》来请父皇指点。咦,父皇没有让皇兄留下一起品评么?”他扬扬下巴,终于笑得不见了两只眼。
      我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厚厚的下巴颏,缓缓地挑起嘴角——你非要找碴,可别怪我奉陪到底。
      “哦,没有,”我还以一脸真诚的笑意,“父皇刚刚下诏,特命我代他听断不服尚书省裁决而上呈的讼案。我哪来的闲工夫理会这些细枝末节?”
      身后传来内侍宣见越王的唱名声。哈哈一笑,我拂袖而去,任由青雀戳在原地,变幻出各种好看的脸色。
      仲夏的阳光,刚被绵雨洗过,不知为什么,便那样耀花人的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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