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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汩汩声响,节奏匀定。深金色的酒浆自鸬鹚杓海棠形的腹口优美地倾作一线,注满案上的赤金双狮铛,溢出一盏琥珀光泽。
      持铛立起,襦衫翩动,祖父如银的须眉,和在欢畅笑容中一根根舒展开的细密皱纹,瞬间熠熠生辉。
      微风掠过海池烟波与满苑浓碧,送来湿润的草木清华。日光自洞开的窗扉外斜洒整个凌烟阁,悠长的酴醿花香,从酒浆微凸的表面散发开去,将阁内空气蒸腾得越发醺然。
      “上苍佑我大唐,我儿扫灭突厥、平靖寰宇。江山社稷,吾所托得人,此生复有何忧哉!”
      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响彻殿阁。祖父微微俯身,左手引袖,右手手腕翻下,啪啪轻响,透明细长的酒线高高地泼落于案前阶上。满座公卿贵戚尽皆肃立,酹酒洒地,以行开宴前敬天祭祖的郑重大礼。
      如此往来三巡,侍宴宫女再次添酒满铛,祖父率先一饮而空。铛底翻亮处,父亲离座上前,深深伏拜,直起脊背,目光仿佛微微颤动。金花鸳鸯银羽觞捧过头顶,觞中酒浆亦在颤漾:“今日百姓获安,四夷咸服,皆是奉遵父皇旨意而为,儿臣侥幸,岂敢擅居其功?谨以薄酒,为父皇上千秋万岁寿!”
      自然,阁中众人随之下拜,感悦地举杯、祝祷、共庆升平。
      我低垂眼睑,看着先前酹洒的酒浆迅速渗湿了膝前地板的木纹。有的溅上乌皮履尖,绽出大朵暗花。间或几滴沾入白裙下摆,晕渍明黄,如同碎缀的金箔。
      还不到发呆的时候。我示意宫女将酒杯盛满,双手捧起,出列,摹仿着父亲,敬酒上寿,背出煌煌颂词。
      “好,好孩子!醇酒佳人,强弓骏马,这才不失我关陇男儿本色!”看我一口饮干杯中酒,祖父拊掌大笑,须髯飘得几乎笔直。
      大内重酿的好酒,在加入今春新摘的酴醿花浸泡后愈加甘饴醇厚,整杯骤然饮下,也并没有任何不适。以祖父的酒量,虽然年事已高,但连尽数坛想必不在话下。何况,还是今天这样盛烈喜庆的场合。
      大唐贞观四年四月初三,的确,应该是全天下都浮一大白的日子。
      往灵州逃遁的颉利,在上月十五被并州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擒获。收留他的苏尼失立刻举众来降。凯旋的大军将颉利解至长安后,父亲终于在今天御临顺天楼,摆下无比庄严的器物仪仗,召见这个已一无所有的“可汗”。这场会面以父亲历数颉利五大罪状、后者大哭谢罪而告终。念及渭水之盟后突厥不曾大举来犯,父亲最终宽宥了他的性命。然而,曾经叱咤大漠南北的群狼之首困顿至此,恐怕与死也相去不远了吧。
      至此,漠南之地胡沙尽偃。对突厥之战,大唐大获全胜。
      当父亲带着这个消息来到大安宫时,母亲正领着我们在那里向祖父请安问讯。
      如出一辙的对答内容,每隔数日便重复一次,难得大人们还可以这般沉得住气。
      “承乾的课业讲到哪了?”——“回祖父,近日李少师在讲《周礼》。”
      “青雀呢?”——“回祖父,孙儿也在学《周礼》,还对《礼记》颇有兴趣,下学后常和文学们研习一二。”
      “丽质近来在学谁的字?”——“回祖父,在临卫夫人的《名姬帖》,也读了《笔阵图》。”
      “雉奴又长高了。呵呵,来来,到祖父这儿来。想吃什么?玉露团,月儿羹,五福饼,还是水晶龙凤糕?”
      能毫无隔阂跟祖父抱个满怀的,大概,也只有一派天真到纯白的小雉奴了。
      告辞祖父后,母亲照例要去问候各处嫔妃。比起之前气闷的例行公事,这倒是有趣得多。
      “西宫这边啊,别的倒罢了。就是半山腰上冷不丁地刮起风来,可真是空得紧。教人觉得这宫里头,统共没几个人似的。”
      第一次去尹德妃那里时,这个彩饰严妆、却正在明显黯淡下去的女人歪歪扭扭地见了礼,便不冷不热地冲着母亲抱怨起来。
      “太妃说的是。西宫地气高爽,早晚尤其生凉,比不得宫城,可要小心身体,善加保养才好。”母亲颔首,安然一笑。
      裁减宫掖一事,母亲自武德九年以来一直在费心操持,陆续释放的宫人已有数千之众。她自然犯不着跟这个女人一般见识。欠了欠身,我抬头直视上首,嘴角一扬:
      “太妃要是嫌这里空旷起风,不如搬去个更小的殿,把伺候的宫女们一块儿召进去住,又暖和又热闹,岂非一举两得?”
      “咭”地一声轻笑,身侧的丽质赶忙低下头,连青雀也在努力绷紧胖脸。我斜乜着上首那张又青又白的脸孔:自跟着祖父迁居大安宫后,这只山魈的气焰已经萎缩了很多,可是,到底还是一只不识进退的讨厌鬼。
      “真是实心眼的孩子话。”母亲向我微一皱眉,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头。
      我明白,在她眼里,这般分毫不让的抢白,并不是合乎储君身份的举止。但我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出乎意料的是,回去的路上,母亲并没有责备我,只是淡淡地道:“以后探望各位太妃时,你可以不必随行。这样也不算失礼。”
      我当然不会认为,这是母亲的惩罚。
      山风吹来林涛叶啸,回荡在宫殿上空。这样的大安宫,寥落清冷是难免,却令我快活而安宁。沿着青砖甬道随处溜达,廊庑、殿阶、依山壁立的宫墙、水池周围散落的石磴,每一处都烂熟于心。墙脚缝隙中开出的小小蓝花还是从前的形状,今年的树阴似乎又浓密了几分,这座随着禁苑山势起伏而建的宫殿,恍惚中又还是曾经的那个名字,弘义宫。
      宫殿改名,是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祖父据说是住腻了恢宏敞阔的太极宫,看中这里地处山麓、林峦幽美,要以之为修身养性的安居之所。诏书一下,父亲理所当然地上表,力陈自己创业以来为国为民的忠志,治理天下的责任与惶恐,宗社黎庶对祖父的仰仗依赖——总而言之,请祖父继续留居太极宫,直到百姓教化、乾坤清平,才好卸下这副重担。
      然而祖父摆出一副铁了心的态度,干脆亲下手诏:今天下庆赖,在汝一人。顷者寒暑不调,水旱乖节,止是吾之与汝安处未得其位,乃致承乾所居非少阳之体。
      ——所以,太上皇移居大安宫,将太极宫正位让与一直偏处显德殿理政的皇帝陛下,然后太子就可以正式立为少阳东宫。这才合乎神器安宁、社稷永保的正道。
      真是奇妙。忽然之间,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我就成了这场大费周章的迁居的理由。
      略作修缮整理,弘义宫变成了今天的大安宫。那深不可测、仿佛立于九重天上的太极宫突然空了出来。在登基三年之后,父亲终于成为它的主人。
      依例,所有皇子公主,都随御驾迁入太极宫。生活不会有多少变化,依各自母亲而居的住所,分定的保傅、尚宫与内侍,按时定省,面谒父皇。
      所有人皆如此,除我以外。
      这座突然之间安静了许多的东宫,据说,是归我所有了。
      有东宫三少讲授君臣父子之道,有乳母婢仆侍奉衣食起居,有宾客侍读辅从经学礼仪,有定期的大朝入宫,还有不定期的奉诏觐见。
      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愿意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做这个名正言顺的“少阳”?

      小径逶迤,钻过扶疏花木,曲折地通向祖父寝宫背后,现出一大片水面。
      宫殿以一溜轩敞的游廊通向池上。春深时节,山间犹是凉意习习,这处祛热避暑的所在看来尚未派上用场,只有稀稀拉拉几名内侍看守。微风拂起波光粼粼,将郁然蒸浮于水面的岚气摇曳着吹向廊内,与纱幔卷作一团。
      我忽然笑起来。
      山高岁凉,弘义宫中这潭大池因水汽汇聚,常常是岚气缭绕。初春的清晨,水面弥漫的白雾更是茫茫然上与天接,似将池周的殿阁楼台尽皆隐去。那时经行其间,突然发足疾奔,五官脸颊便陷入一片冰凉潮湿。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所见却都是白皑皑朦胧难辨的轮廓。随行乳母仆役们的唤声虚渺如在云端。猛地顿住脚步,仰起头。那一瞬间,身外万物仿佛都被浓雾隔绝,离得很远很远,只剩下我自己,只听见我的喘息和脉搏声,异常清晰。
      而乳母迅速领着众人追上来,一边急急惶惶地追问有没有跌倒,一边罗罗嗦嗦地检查会不会发汗受凉,顺道再重弹两句“殿下千金之躯,可闪失不得”之类的老调。
      那种自在天地的刺激与欢喜,怎么可能指望他们明白?
      虽然结尾难免败兴,却从不曾打消我对这小小冒险的热衷。侍候我的下人,大概已经暗中咒骂这潭惹祸的池水很多次了吧。
      直到武德九年的春天。
      那年节气略微偏晚,入春后似乎又颇多雨水。二月间早寒料峭时,池上岚雾便愈显旺盛,神神秘秘的传说也随之在弘义宫中流散开来。
      “你知不知道,我听尚宫们说啊,那大池上的水气转盛,是预兆咱们秦王上承天命哦!”某日午睡初醒,听见殿上服侍的宫女与小宦官一本正经地窃窃私语,我翻了个身,好容易才忍住鼻子里的嗤笑。
      不知道父亲如何看待那潭担负天命的池水。然而很快地,流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滋生过一样。现在想来,是因为传进了母亲耳朵里吧。在那样一个秦王府如履深渊如临薄冰的年头,母亲是决计不容任何犯禁的只言片语泄出弘义宫墙的。
      但在当时,我还很为这桩变化而失落了一阵——烦闷无聊时,可再没有这些荒唐无稽的说法,能教人笑得直打跌了。
      只要想一想,自己原来从小是在一片“天命”中跑来跑去,就是多么可乐的一件事。
      可惜,这般绝妙的笑话,如今退居此地高蹈养颐的祖父倘若听见,却想必笑不出来。
      时隔四年,当今皇帝生具“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的真命天子相,已是全天下皆知的事,而贞观朝至今文治清平武功威赫,制度臻备国力日盛,大唐王朝正在皇帝的万丈雄心下铺开辽阔版图。“秦王上属于天”,早被父亲的稳坐帝位证实为大有先见之明,可在“禅位”的祖父面前,多少,还是不那么愉快的话题吧。
      彻底抹掉曾经遍洒太极宫的骨肉鲜血,始终不是容易的事。
      这些年来,父亲视朝之余常至太极宫侍奉膳食,问询起居,遇祖父染恙,则停朝亲视医药,为人子的礼数,周全到无懈可击。以至于我一度以为,除了这样恂恂执礼、恭而敬之的天伦场面外,父亲与祖父之间,已经找不到别的方式来面对。
      直到这一天,父亲将生擒颉利、收服突厥各部的捷报呈到祖父面前。

      曾被外祖父单枪匹马拆成一盘散沙的突厥,在前隋大业年间,趁着中原国力耗损、边防虚弱的空当逐渐恢复了元气。正巧赶上那个说风就是雨的隋炀帝,一阵高兴,巡幸到并州北疆要塞雁门关。虽然差点没能造化那时突厥的启民可汗、立下生擒中原皇帝的丰功伟绩,却据说,成全了父亲生平第一次独自随军出征——堂堂“大隋勤王之师”,不到二十年工夫,听起来已经那么讽刺。
      这二十年间,借中原大乱、群雄逐鹿之机,突厥伸出狼一样的尖牙利爪。驱骑南侵,掳掠人口财物,曾经逼近太原和长安;幕后培植的势力,前方有夏州梁师都、马邑刘武周,后方有前隋宗室杨政道。大唐立国以来,曾为了养精蓄锐向其称臣,贡献财帛无数,亦曾为了平定中原,稳固边陲而一次次地与其开战、结盟、开战、结盟……最终,二十年前雁门关外跃跃欲试的少年成长为文韬武略的帝王,草原群狼土崩瓦解,倒在他天威凛凛的身姿之下。
      “突厥已降,我大唐前耻尽雪。儿臣今日特向父皇复旨。”父亲面容如铸,话音中却有掩不住的哽咽。
      祖父久久地注视着父亲,忽然已是老泪纵横。
      “很好,很好,你毕竟不负我,毕竟不负我……”他的手紧紧握在父亲肩上。
      武德年间随母亲进宫请安时,不止一次听过万贵妃对母亲笑言:“承乾跟他父亲果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眉眼可越发像先太穆皇后呢。”
      从未谋面的祖母,有着近乎传说的美艳与英气。父亲的容貌,是很像她了。
      那么,其实,父亲与祖父,原本并不太像。即使在我眼中,与祖父称得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应该是大伯。
      可是那一刻,跪坐在这个无比切近的位置,眼中映入那两张侧影的轮廓,一模一样的目光如炬,一模一样的动容落泪。
      在这一生的其它时刻,我再不曾见过这样相似的祖父与父亲。
      同样踞坐过深如九重天的太极殿御床、肩负过大唐命运指点过无限江山的两个人,才会明白个中的情怀吧。
      才会教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片永远磨蚀不去的血腥,在某种意义上,让位于国祚绵长、传承不绝的庆幸。
      才会有今天凌烟阁上父子把盏相庆、共祷天下长安的释然。

      嫔妃、宗室、贵戚、重臣……向太上皇与皇帝陛下上寿者鱼贯来至御座前。觥筹交错,丝竹盈耳,筵席渐渐进行到高潮。
      父亲酒到杯干,看脸色已颇有几分酡然之意,兴致却半点不减。上一杯舅公敬的酒刚一口落肚,又从舅父手里接过了下一杯。
      锦袖轻拂,母亲已悄然来到他身旁,抬起一只手,搭住他臂弯。“陛下,御体要紧,今日虽逢盛事,但饮酒务请节制。”
      父亲咳了一声,侧头向舅父投去一记“大事不妙”的眼色,随即堆出笑容:“这个,就再饮这一杯吧……你看,无忌都敬上来了……”
      “是啊,一杯半杯,不妨事……”舅父赶紧打着哈哈帮腔。
      母亲微微一笑,目光明澈地溜过他不大自然的面容,却只转向父亲,柔声道:“兄长不是外人,陛下何须如此客套?”
      花团锦簇、光影翩跹的背景里,父亲与舅父相对无奈的神情被衬得格外生动。
      一点也不意外。
      这半辈子,郎舅俩如此的同气连枝共同进退,大概,没有一万次,也有九千九百次了。
      小到曲江池畔流觞斗酒的春宴,踏青游赏中投壶挟弹的玩意,飞鹰走马、宛如闪电般掠过长安的坊市街头——哦,那个时候,在父亲和舅父都还是五陵年少的逼人韶华里,这座都城,还叫作“大兴”。
      以舅父那般圆转如意的腰围,射术骑技想来是差强人意的,饮酒却必定海量,与父亲正好是十足的相得益彰吧。
      “你父王当年来娶你娘,要不是你舅舅暗中帮衬,高家大门口棒打女婿那一关,可得教他好好吃顿苦头。”
      某次外祖母来弘义宫探望我们,与母亲对坐闲话,曾经一边打着团扇,一边这样淡淡地笑着说起。
      被她抱在膝上的丽质忽然瞪圆眼睛:“啊,外婆,你要打父王?”
      外祖母故意板起脸:“是啊,你父王惹外婆生气了,外婆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
      丽质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嘴唇一抖,哇地大哭起来:“不要啊,呜呜,父王刚生了大病,每天都要喝好苦的药汤,外婆你不要打他!”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武德九年的端午节。
      廊下宦官轻手轻脚地端出兰汤洒扫庭除。帘外宫女如百蝶穿花般上五时花、缚长命缕、悬艾人艾虎。祖父钦赐的百索粽子、金银鱼袋与御笔题书扇面庄重地奉在正堂上首……菖蒲艾草的爽朗气味弥散在弘义宫中,将这里渲染得静谧深远。然而视线所及的每一个人,那种渗透在每一分神情动作之间的小心翼翼,却令这静谧紧张得像一面绷足的弓。
      就连这一句忙里偷闲、原本要开解气氛的玩笑,也以丽质哭到声哽气噎和外婆哄慰得手忙脚乱而潦草收场,变成尴尬得不能言说的心酸。
      那些日子,我很少看见父亲的身影,却格外频繁地遇见舅父穿梭于府内府外。之后的每次碰面,他都正是行色匆匆,神情却一如平日的沉着安定。虽然自记事起,他就多半是比父亲更经常出现在我面前的人,但像那样似乎不分昼夜的出没,还是前所未有的。吃惊之余,我也略微放了些心——至少,这证明,父亲还留在弘义宫。
      不论在什么时候,舅父一定不会离弃父亲。事实上,在父亲奄奄一息自东宫归来那夜,舅父是远远躲在廊柱后的我所见的、第一个赶来寝宫的“外人”。而那年的六月初四,他自然也毫不例外地随在父亲身边。
      所以,父亲对舅父全无犹豫的信赖,实在是非常理直气壮的事。
      以至于三年前,有人奏劾时任尚书右仆射的舅父自恃位高心怀不轨时,父亲特意在大朝会上对着满朝文武声明:“我诸子皆尚年幼,无忌与我亲密无间,就如同我的儿子一般!”
      真是庆幸,当时父亲还没立下规矩要我旁听朔望日的大朝。否则,我一定会顾不上任何礼仪,当场迸出大笑。
      那时舅父一手主持官员铨叙、修订律令、推行新政,日日出入东宫内廷商议国事。就连丽质也会时不时冒出一句:“今天阿舅来得好像比平时晚一点哦。”有一日大约是事出紧急,舅父忙忙慌慌从东上阁门入宫,走到丽正殿见驾时,才被侍卫的千牛备身发现腰上竟还携着佩刀。于是,当值的监门校尉因轻忽职守、论罪当诛,亏了大理寺少卿戴胄为其力辩免死。当然,带刀至御前、应论死罪的舅父本人,也不会因为国戚的身份而枉法阿之——按照父亲义正词严的结论,舅父被罚铜三十斤。
      这等不讲道理的宠遇优渥,如果硬要在父亲的儿子中数一个差相仿佛的,我只能想到人见人爱的小雉奴了。
      “阿——阿嚏!”上首脆生生的一记喷嚏,一听便知是雉奴。
      祖父方才将他抱在膝头,拿一根筷子蘸酒往他唇上抹。他咂了咂嘴,小脑瓜不住地摇晃,似乎还被自己的喷嚏震得有些回不过神。祖父忍俊不禁地放下筷子,捏了捏雉奴皱成一团的小脸,依次环在他座侧的嫔妃和长辈宗室们,于是也都熙熙攘攘地说笑起来。叔祖淮安王凑趣地道:“适才看太子上寿,酒量已颇可观。再得陛下这般谆谆庭训,将来雉奴怕不是要青出于蓝了!”
      祖父呵呵大笑,骂了淮安王一句“就数你为老不尊”,侧头看着一手执杯与母亲相对、似乎还想做最后一丝努力的父亲,摆摆手道:“二郎,你素来不善饮酒,莫要贪杯了。——承乾,来,替你父亲满饮此杯!”
      我一愣,忙上前长揖,双手接过酒杯,面向祖父,举袖扶杯,仰颈饮去,目光却止不住往一侧飘——父亲此刻的神色,一定好看得紧。
      祖父点点头,随即,带着一望即明的促狭,笑眯眯地转向父亲。口吻却和蔼得一塌糊涂:“二郎啊,往日你饮不得酒,为父也都罢了,可今日良辰佳筵、君臣尽欢,这兴却扫不得。你倒说说,怎么办才好?”
      父亲站起身,心知肚明地抬抬眉:“父皇既如此说,儿臣自当认罚。”他抬眼望向殿中。花钿绮丽、艳妆妩媚的舞女,正结对踏鼓按歌,罗衫翩翩,舞起时兴的《柘枝》。他回过头,向祖父报以爽朗的笑容:“儿臣愿以一舞,为父皇助兴。请父皇示下。”
      原本在劝酒、言笑、曼舞轻歌中喧嚷热闹着的殿阁,忽然安静下来。一双双举杯的手顿在半空,几乎所有目光都齐齐聚向御座,所有的表情都颇为一致——三分意外,三分激动,三分好奇,再加一分遮不住的偷笑。
      “好,好!”祖父神采焕发,拊掌而笑,“取我的琵琶来,我亲自为皇帝伴奏!”
      母亲上前去,从祖父膝头抱起雉奴,眼波从他滴溜溜兴奋四顾的乌黑瞳子,滑向父亲昂然自信的神色,便微露出熟悉的宠溺笑意来。
      舞女们早已列队退向两侧,与宴众人纷纷起立,在殿中围出一片宽阔的圆。
      五弦琵琶,轮指轻抹,曳出一串跳跃的音节。“昔黄帝灭蚩尤而有天下,曾作《鼓之曲》十章以志其事。如今我大唐国威,决不逊黄帝当年。武德年间你平定刘武周时,我便听军中传唱《秦王破阵乐》,今日依此曲舞之,岂不甚好?”
      “儿臣遵旨!”父亲微一躬腰,接过内侍奉上的鹿卢玉首剑,长身而立。
      琵琶一记拨弦,分侍筵席四隅的坐部伎先以箫管相和。奏过一阵缓和的序曲,拍板突发,清商调中掺入龟兹乐的铿锵节奏,便顿有吹角扬鞭的待发之势。
      渐渐的琵琶声拔高,羯鼓鼓点纷落、揩鼓、腰鼓与鸡娄鼓次第交杂,铜钹金铁鸣响,化作精甲曜日、连骑蔽野的战场,簇拥着场中那唯一一个挺剑击刺、腾挪飞旋的矫健身影。仿佛有一阵激荡风雨随着他的剑势卷来,震天动地的鼓乐便像被风雨驯服的海浪,匍匐在浩然高天之下。
      配饰冕服的鹿卢玉首剑,木制剑身,原本没有任何锋刃可言,在父亲手中,却穿透了繁音急节,连同早已被摩挲得无比温润的白玉剑首,绽放出能划破云天的奇异光芒。
      庄子推崇备至的天子之剑,正该是这样的吧——
      以燕豀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
      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
      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不会有比他更出色的舞者,也不会有比他更辉煌的胜者。
      薛仁杲,宋金刚,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前隋的皇帝,北方的狼群……败给像父亲这样的对手,天意并不算弄人了。
      天子之剑出,匡诸侯,天下服。
      鼓声疾如骏马奔腾,琵琶清越,箜篌贯叠,父亲挥洒自若、剑气如虹,乐舞皆到了激动人心处。坐部歌者领头唱起来: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歌声意兴洋洋,席上渐渐地有人敲案击拍应和。和声由低至高,往来回荡,如云气聚合,无边无缘。
      舞到酣处,父亲扬臂抛开佩剑,面带微笑,脚下步点轻快,绕着场中开始边舞边邀。人群耸动片刻,便陆续有亲近的宗亲臣僚们下场随他共舞,并同时再邀别人。席上气氛瞬时喷薄到了顶点。
      眼看起舞的大潮快要涌到身畔,我下意识地站起来,侧头回望。如我所料,母亲保持着眼皮也不多抬一下的泰定神情,一边将手舞足蹈的雉奴交到乳母手里,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一脸明暗不定的舅父:“兄长,陛下似乎是在召你共舞。”
      出了名的腰腹洪大的舅父,要像龟兹舞女一样轻趋疾闪、折身下腰——父亲真的不是在恶作剧?
      暗笑着目送舅父如上刑场一般加入群舞之中,不觉迈出两步,突然撞上一人。
      “臣无状,太子恕罪。”躬身赔罪的少年人抬起头,原来是李靖的儿子德謇。
      我摆摆手:“不妨事。你下场跳舞去?”
      他笑了笑,抬手向不远处一指:“家父素性沉厚,于乐舞一道不甚在行,又不敢拂了陛下的意,特命我代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坐在席案后默然观舞的李靖须髯如铁,神色恂然自若。我忽然发觉,这位破突厥之役的头号功臣,在今晚庆功宴上,却是惜语如金的沉默。
      如果不是联想起大朝会上他身居兵部尚书要职、亦常常难有半句多言的一贯表现,我很难相信,在铁山的突厥可汗牙帐前,面对颉利请降、钦使唐俭已前往宣谕的局面时,下令精骑奔袭白道、放言“兵机时不可失,如唐俭等辈,何足可惜”的铁血主帅,真的是他。
      “兵事节度皆付公,吾不从中治也。”——父亲料的,却是半点不差。
      于是我点点头:“令尊还真是深不可测。”
      他又笑了笑,忽然,我听见一声喟叹:“有这样英雄盖世的父亲,有时候,倒未必是很好过的事呢。”
      鼓乐时起时伏,殿中筵开繁华,舞者衣袂飘动、姿影叠现。夕阳斜晖脉脉,照见杯中酒如琥珀光,酒香夹杂着花草香一波波浮动萦绕。拇指捋过金杯的棱边,杯身上浮雕的胡人乐伎,似乎也在欢然起舞。
      我扭过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连忙垂了垂头:“没什么。——殿下,臣要下场了。殿下可有雅兴同去?”
      我回头看向已淹没在攒动的人群中、却依然无比醒目的父亲的背影,一口饮干了半杯残酒,颔首道:“走,跳舞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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