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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清晨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后,天空逐渐晴开。庭院中残留着稀薄的雾霭,如轻烟般萦绕在太极宫的白墙红柱间,沁出一丝幽香。绿意随着阶前的茵茵草色迤逦爬上枝头。桃杏李棠诸般缤纷花色,缀在檐脊鸱吻被水洗得乌黑锃亮的背景上,星星点点宛如透明。
      “太子殿下。”一队捧着盥盆巾帕的宫女沿廊下迎面走来。带头尚宫屈身行礼,莞尔一笑,“皇后午睡刚起,方才梳洗完毕。陛下倒是过来有一阵儿了。”
      我不由得也弯了弯嘴角,挥手遣开她们,悄然走入立政殿。
      寝宫内一片静谧,依稀如有薄雾浮动。母亲手握书卷临窗而坐,贴身侍女正将一对缠枝卷草纹的錾金凤钗插上她的高髻。父亲懒懒地伸直两条长腿、斜倚榻上,肘边小几上置着一只浮凸宝相云纹的白瓷浅盆,盆底注一层清水,盛着数枝新折的山桃。父亲摸着下巴思忖了一阵,捋下一朵,抬手簪到母亲鬓边。母亲放下书卷,对镜微笑,卷帘中透入的明媚春阳折上露珠,将那粉白花瓣漾出一抹淡淡金色。
      “角不烙角不烙……”
      身后啪嗒啪嗒的脚步混合着奶声奶气的叫嚷,一个绵团一样软乎乎的小身子扑地撞上我膝弯。回头弯腰,抢在这只绵团跌倒之前捞住他胳膊:“雉奴,什么不烙?”
      “他是说‘找不到’。”丽质蹦跳着追入殿来,绒毯上顿时踩出几对小小的水印。后面跟进的乳母宫女,忙慌慌地跪了一地。
      “看我这下还找你不到?”她向指尖呵了一口气,直朝雉奴胁下挠去。雉奴忙扭头往我腿上躲,却一边举起双手捂住眼睛,继续嚷嚷:“角不烙……”
      我哑然失笑,除下披风递给跪侍一旁的宫女,顺势抱起这个掩耳盗铃的小傻瓜:“雉奴还真能干,这么快就会跑了。”
      “很快吗?”丽质一脸诧异地看看我,转而伸指挠挠雉奴的小下巴,“告诉大哥,你几岁啦?”
      雉奴咯咯笑得直喘气:“两……两岁……”
      我呆了呆,抱着他的胳膊蓦地一沉。
      丽质之后长达七年的时间里,母亲没有再诞育孩子。虽然父亲的后宫在这期间毫不客气地生儿育女,但到了贞观二年六月十五,雉奴出生,此前这些接二连三的庶出儿女便都可忽略不计。父亲极尽隆重地迎接他登基后降生的首位嫡子,五品以上官员皆于东宫获赐御宴,又按品级赐予帛匹,并赐粟于全天下同日生者……
      明明好像是昨天才普天同庆的喜事,却竟然,已经过去了两年。
      雉奴生在母亲起居的丽正殿,与我所住的崇仁殿只隔一重宫墙。每日下学后,沿着林荫流翠的甬道一路疾跑,便能畅通无阻地进入母亲寝宫。彼时将满双月的雉奴已是一副白嫩嫩、肉乎乎的小莲藕模样,而当惯了小妹的丽质,也欢天喜地地练习起姐姐的角色。
      “好了,你这样抱,他会头晕的。”母亲忍俊不禁地扶住丽质臂弯,将被她抡得脑袋朝下的小莲藕解救出来。仿佛刚定下神的雉奴舞舞胳膊,咿咿呀呀地哭出声。
      我扑哧一笑,幸灾乐祸地觑着丽质发烧般的潮红脸颊,直到她冲我一伸舌头,转脸望向窗外。
      “今年的桂花开得格外好呢。”母亲低低哄着雉奴,轻柔的笑语一面从耳畔飘起,摇曳着飘进庭院,犹如碧空绿云之间,那层纤细的鹅黄色桂子清香,悠悠地氤氲了整个东宫。
      东宫,彼时还是每日有父亲御极临朝、有母亲呵护照料我的地方。
      “是承乾来了?”母亲含笑的目光从镜中转向外间。
      “是儿臣。”没来由地挪过雉奴挡住自己半边脸,我迈步入内。
      父亲已恢复了正襟危坐上首的姿态,我放下雉奴,伏身跪拜,行礼如仪。
      “雉奴不要黏着大哥,到娘这里来。”母亲柔声唤道。雉奴立即跌跌撞撞地扑到她怀中。
      “瞧这一头汗。”她用丝巾拭拭他汗湿的发际,抬头嗔怪地道,“刚放晴就带弟弟乱跑,哪有你这样淘气的姐姐?”
      丽质皱皱鼻子:“雉奴自己要到处跑,我是去追他呢。”
      “你这么大的人,要是有心追他回来,他还能跑这么远?”母亲平静地瞥她一眼。
      丽质小嘴一噘:“母后就是偏疼雉奴,每回都向着他说话。”
      “不是偏疼,是要你当姐姐的,凡事懂得为弟弟做榜样。”母亲冁然道,“看看你,自己也成泥猴了,还不快去换身干净衣裳。”
      她正向候在外间的乳母尚宫们示意,雉奴忽然扭着身子,向父亲张开胳膊:“爹爹抱。”小花脸上绽开一朵新芽初引般的笑容。母亲只来得及说一句“又跟你爹爹撒娇”,父亲便伸臂将他接了过去。
      丽质的抗议,有时候,也是理直气壮的。望着直把满头细密的汗珠往父亲前襟上蹭的雉奴,我苦笑着想。
      从襁褓时候起,雉奴就是极乖巧得宠的孩子。用母亲的话说,连闯祸也闯得比我们安静许多——譬如刚学会走路时,抓一枝笔在手里玩,玩着玩着就能爬上案头满纸乱画,不知如何就在边角上凑出一个东倒西歪的草书“敕”字。被下朝回来的父亲看见,一叠声只叫满屋吓得抖抖索索的宫人内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纸卷统统烧掉。
      癖好书法、且颇以一手漂亮行草为傲的皇帝陛下,一想到这鬼画符的“敕”字会有被臣属误认为出自他御笔的可能,是决计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吧。
      依赖母亲的软语说服,乳母们终于领走了两只小泥猴。父亲收回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室内的气氛陡然沉重起来。
      “你去探望过如晦了?”他声调很低,不等我答,又叹了口气,“他病况怎样?”
      闭了闭眼睛,遵照对杜先生的允诺,我一字不差地背诵:“蔡国公要儿臣上奏陛下,入春以来,他旧疾渐瘥,近日已能起身视事……”
      “视事?”父亲陡地打断我,“如晦早已解职养疾,有什么紧要事,是须他在病榻上亲自视问的?”
      益发严峻的目光直落入我眼中,几乎是本能地,我垂下头。
      视线所及处,是上首榻后素绢山水通景屏风的镂雕木座。坐榻上方悬下鎏金双蛾纹银香囊,烘得微甜的百合香从玲珑繁复的镂空中飘出,如水面波纹般绵延着涌来,一瞬间竟迫得我艰于呼吸。
      “臣老病不堪,犹如此好事逞强。忙中出错,倒教殿下见笑了。”
      被几重帐幔、床屏围得密不透风的卧室里,蔡国公杜如晦端坐卧榻,纱罗幞头、大科紫绫袍一丝不乱,礼数周全。然而,在试图继续执笔书写奏章时,虚弱的手指终于暴露出沉疴的真相。嗒的一声,笔杆跌落案头,毫端墨渍溅在摊开的纸卷上,斑斑点点的黑,衬着煞人的白。
      我忽然记起很久之前,曾经像眼下这样近在咫尺地注视过他的面容。那时他挺立在荒漠一般沙黄的日头底下,被硝烟熏黑的轮廓上,汗迹混和着鲜血染出一片片暗红。
      “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他原本清癯的书生神气因震惊而透出一刹狰狞,一把将我推到角落,急切地命我离开那箭石无眼、随时可能丧命的弘义宫墙头。
      床前青铜兽鼎一刻不停地蒸腾出热浪与安息香雾。空气仿佛被多年前的血腥味浸得黏稠起来,古怪地刺激着我的鼻端,一阵一阵地发酸。
      “杜先生,奏议朝政不急于一时。还是先专心将养,待痊愈之后,父皇还有许多事要倚重先生的。”我伸手扶住他微颤的手腕。
      纸卷上的字迹渐渐被墨渍模糊。“这本奏章,看来一时是完不成了。”他缓缓拾起笔,疲惫地摇摇头,“殿下,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七。”我轻声答道。
      他慨然叹了一声:“上巳已过,该是暮春了。”
      杜家家人婢仆正安静地候在外间,隔着屏风与半开的门,足够安全的距离。我站起来,径直走到向阳一面,推开两扇窗。
      扑面涌入的和风中充盈着青草木叶的淡凉气息,与雨后初阳一起冲散了室内炭热闷焙的香料和药味。眼角掠过外间一干人等惊诧的神情,我视若无睹地转过头。
      杜先生忽有些失神地放下笔,迎着阳光,向我投来注目。“殿下……”
      “什么?”我走近他两步。
      “哦,没什么。”他向我轻轻颔首,话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真是越来越像。”
      不待我醒过神,他已扬首望向窗外。枯槁的病容因嘴角那一丝欣然笑意,而在霎那间焕出些许光彩。“好天气啊。洛阳的春天,这会儿正是绝佳处吧。”
      想必是病得恍惚了。我顺着他的话头道:“是。洛阳的牡丹应该都开了。”
      他笑起来:“秦王府皂衣玄甲的近卫铁骑,可比那年满城的牡丹都要炫目得多。”
      我愣愣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青城宫一役已将王世充杀得龟缩洛阳再不敢动弹,大军正向虎牢进发。黄河已经冰消雪融了,阳光一照,波涛就如泼金溅玉一般,呼啸奔腾。可是,只要秦王殿下在阵前发令,你知道,那声音,轻轻易易就能盖过滔天的巨浪。”
      我知道。三月十七,武德四年的三月十七,洛阳坚城未下、河北强敌骤至的局面里,父亲决定不退反进,率三千五百精骑抢据虎牢,截断窦军的退路。接下来的两个月,突袭大营,截取粮道,诱敌深入于汜水西岸全歼之,活捉窦建德,终于逼迫困守无援的王世充献城投降。
      “王世充老贼,先前小视秦王年少,蔑称为‘童子’,嘿嘿,这般自大,到头来,终究成了阶下之囚。”
      较之寻常年逾不惑的人,杜先生带笑的目光似乎更为专注而澄定,似乎他并非已在家中卧病数月,而是仍然每日进出于中军大帐、秦王府、东宫或太极宫,襄赞枢机,剖断若定,印证着那个不知何时流传开的说法——
      中书令房玄龄,明达政事、计虑周详,贞观以来,朝中典章鼎革的谋划,十有八九出自他手。但到了要在这诸般策略中作取舍时,皇帝陛下却会对这位中书令说:“等如晦来拿主意吧。”于是,兵部尚书杜如晦来了,如此这般商议一番,最终却必定还是会拍板——就照玄龄的意思办。
      所谓“房谋杜断”,平常地想起来,其实,有那么一点好笑。
      但这一刻,一切明彻如镜。
      群雄相逐、瞬息万变的战场,顾不上绵密的说理磅礴的修辞动辄连篇的古圣前贤,明断立决,随时可以全副铠甲、挥刀破敌。这是武德九年夏天的清晨,为保护我而战的杜先生稔熟的方式。
      也是父亲稔熟的方式吧。如今时时不忘躬行文治的皇帝陛下,在曾经二十二岁,曾经是威震天下的秦王的年代。
      那一身金甲带着烽烟、荣耀与阳光,一同构成我关于父亲的最初记忆,每一寸轮廓都泛出夺目的白亮。可是个中的含义,直到很久之后,直到经过了武德九年的命运起落,直到独坐在东宫深阔的殿堂、听一群饱学宿儒宣讲“先王之道”时,才逐渐在我心中水落石出。
      父亲拥有的,是从出生入死、血火烟尘中凝练出的无上权威,是一群年长且名高于他的良臣猛将们毫无转圜的尊敬与忠诚。那些难以企及的岁月,难以再现的君臣之交。
      一束强光自记忆里白亮的轮廓射入我眼中,泪水无法抑制地漫过视线。面前沉浸在回忆中微笑的病骨支离的中年人,模糊地回到手执横刀的峻毅形象。
      他并不知道,甚至那一天在墙头直视战火的我也未必知道,虽然执意不肯听他的话去躲避,我心底却留存着湿润的感念。在那个父亲母亲皆离我而去的血色清晨,他曾是唯一温暖而可靠的存在,唯一为我出生入死的力量。
      可是现在,他很快会死去。在他之后,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能令我如此脆弱、又如此真切地面对那段时光,能见证那些短暂而漫长的恐惧与绝望。
      目睹死亡的逼近,早已不是新鲜事。但它的残忍,每一次都在我意料之外。

      “儿臣奉诏前去探病时,蔡国公正在草拟奏章,尚未完稿。”压住喉头的哽咽,手指掐进袍衫下缘的丝纹。
      “他要说什么?”父亲的声音还维持着镇定。
      脑中有一瞬间紊乱。我努力调匀呼吸,假装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痛痒的事件:“蔡国公言道,阴山一役之后,颉利大势已去,北疆战事将止。而前方俘虏已达十五万以上。朝廷的当务之急,是要妥善安置这些必将成为我大唐子民的突厥人口。若不能及时定下万全之策,恐数年之内,即会生不测之变。如此,汉胡百姓皆不得休息,而自阴山扩至漠北的千里国土,亦无从绥宁。”
      没有力气为语调控制任何抑扬,但在寂静如空谷的周遭,仍然撞出清晰的回声。我保持着脖颈僵硬的姿势等待,可是,并没有等来父亲的回答。稍稍抬头,他已侧开脸去,只看见紧锁的眉峰与唇角一道深纹。
      实在是怪异。
      一本正经的奏事,纠起浓到化不开的沉痛,谈论的,却是“扫平突厥”这等堪比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不世奇功。
      死寂的氛围中,突然迸出那么一霎冷酷的荒谬。

      自去年十一月以来,十万大军分六路进击突厥。正月,兵部尚书李靖率三千骁骑进屯恶阳岭、夜袭定襄,逼颉利北撤,并州都督李世勣自云中出兵白道,大破突厥。二月初八,两军合兵,一举踏破阴山脚下的颉利牙帐,斩敌万余,虏获男女十数万,突厥大酋长尽皆归降。一溃千里的颉利亡奔叔父苏尼失,任城王道宗立刻率麾下的并州道兵马逼向他藏身的灵州。
      剿灭突厥残部、生擒颉利,看来不过是迟早的事。大唐收复阴山拓边漠北的露布,早在一个月前,即由驿使一路加急送到长安,送到刚从骊山温泉游幸归来的皇帝陛下手中。
      那天恰巧是望日,循例,我在两仪殿的御床下端坐,旁听朝会。平心而论,比起在东宫弘教殿听李纲、李百药那帮老头轮番念叨君臣父子、纲常礼法的功课,朝堂政事是鲜活得多了,可每逢进言必以“臣闻古人……”打头的套路,照样没法不催人瞌睡。
      当然,那天是不一样的。掌管引纳传召的通事舍人,突然一反平日端严的风度,一路小跑着跪到父亲座前,膝盖简直都在打闪,禀奏的声音激动得几乎变调:“陛下,阴山捷报!”
      层次分明的雉扇幄帐在那一瞬间掩尽了殿外的日光。屏障御座的黼扆上的斧形花纹,香案上铜博山炉熏出的袅袅碧烟,以及群臣在刹那的喜出望外后山呼万岁、冕服晃动的阵势,也在嘈杂中显得暗淡。只有御床正中,父亲那被朗声大笑烁然点亮的容颜,辐射着两仪殿内的一切,仿佛那才是释放光热的暖阳。黑白分明的纱帽与裙襦,衬得那张笑容越发耀眼。
      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应当起身,出列,大礼参拜,恭贺父皇驱逐夷狄廓清海内。于是,照足礼数,一一完成,却无法阻止自己在跪拜后抬头直视他时,莫名地一阵怔忡。
      离御床足够的近的位置,连父亲在大笑中微微勾勒出的眼角细纹和乌纱帽下不经意飞散的两三根发丝,都能完全看清。就好像,就好像在骊山温泉汤池畔看见的星空。那样澄黑如墨玉的天穹倒扣在头顶,银河如练,群星璀璨如碎钻。山风稍起,吹散池面飘浮的轻薄白雾,浸在清澈水波中的星子,一粒一粒在手边鲜明可数,却其实,远在迢迢天外。
      那个自作聪明、诡辩“举头见日,不见长安”的蠢材,难道真的没有体会过,头顶咫尺处的日光,才是世间最难接近的东西?
      “茂约此时应该已往突厥阵中受降。但颉利奸猾,反复无常,万一有变,却不知药师打算作何应对……”
      虽然自正月间定襄、白道大捷之后,扫平突厥已是一片坦途,甚至颉利已递上降表,而鸿胪卿唐俭等人已奉命前往纳降,但父亲并没有丝毫释怀。二月里这趟骊山之行,也成为我记忆中最不能安逸的一次。大约一时兴起、召我来考问了几句《尚书》后,他又将注意力转回案上摊开的行军地图,喃喃自语起来。
      不敢作声,我垂手侍立,看着他眉头深锁、紧盯地图,枝形烛台投下的光晕衬得他面容如铸。
      “来人,笔墨伺候!”父亲忽然抬头,眼中精光驿动。
      内侍小心展开的纸卷上,落下熟悉的秀逸飞白行书——
      “兵事节度皆付公,吾不从中治也。敕。”
      并不是什么奇谋秘计。原来,不过是那条自孙子以来开宗明义的带兵要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领定襄道行军总管衔、统帅六路大军的药师公,见到这封手敕,自然是会有一番明主知遇的深深感动吧。
      跟着父亲搁笔后略显放松的视线望向窗外。越过烛照参差的宁静宫院,通透的天幕下,夜风送来山间松涛,声若低啸。远远的云雾掩映着莽莽苍苍的丛林与耸聚的群峰,有如簇动着千军万马的暗黑色轮廓。
      这样,未免也太无趣了。
      我情不自禁地想着,随即被自己吓了一跳。倘若父亲知道这一场他倾注了多年心血的战争,在最后的决胜关头竟被我定论为“无趣”,应该会比看见雉奴的鬼画符“敕”字时爆发出更大的雷霆吧。
      认真说,将这样的手敕传达给药师公,没有任何不妥。毕竟,自武德年间起,克荆湘,平江南,屯兵守御太原,哪一次不是完胜而归?满朝将帅,要论“君命有所不受”的本钱,想来也没人能比他更雄厚。
      何况,为了这最后的决胜,父亲所做的事,远不止一道手敕那么简单。
      近的,贞观三年八月,叛出突厥治下的薛延陀受朝廷敕封,遣使入贡。九月,朝廷收降突厥俟斤九人骑兵三千,并拔野古、仆骨、同罗等部族。大军出发之后,十二月,与颉利分庭抗礼的突利、郁射设所部又相继来降。
      远一点,贞观二年四月,招降契丹部落,顺势灭掉依附突厥的梁师都而收朔方、恒安诸城,取得了发兵出塞的有力据点。
      再远一点,是显德殿庭中曾经的刀兵林立、弓马喧哗,是武德九年那个秋天的黄昏,父亲自渭水便桥上归来,自单骑却退十万突厥大军的奇迹中,面色阴霾地归来。
      因此,在接到定襄之战的捷报时,他会念念不忘地感慨:“三千骑兵蹀血虏庭,此等亘古未有的功绩,方足一雪当年渭水之耻!”
      此刻的踌躇满志中,他大概记不起自己当年显德殿前挽弓中鹄时,曾发下亲帅铁骑手刃颉利的誓愿,更记不起在他身后满心期冀的孩子,喊出那句今天看来再也无法实现的大话:我也要自己带兵,踏上塞外疆土!
      其实,就算还记得起,父亲想必也会一笑置之罢了。若他真的做回战必躬亲的秦王,恐怕在十二卫开拔之前,就会被孙伏伽那一帮谏臣唧唧歪歪的“天子居则九门,行则警跸,非欲苟自尊严,乃为社稷生民之计也”烦到溃不成军了。
      因为他已经是一统六合、开疆拓土的大唐天子,不必御驾亲征,便足以成此千秋伟业。复有何憾?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幸运。这世上还有一些事,不会因为那样的千秋伟业而改变。
      所以,才会有“无趣”,才会有“荒谬”吧。
      譬如,再广阔的疆土,也不能将从此以后遥不可及的大草原带到我面前。
      又譬如,再煊赫的功勋,也不能挽回杜先生的生命。

      起码,后一件事,父亲是明白的。
      因此,在我一瞬不瞬的注视下,他始终没有回答。侧影仿佛嵌进了窗上射入的阳光中而格外深黯。
      一只纤纤素手伸过来,覆在他紧攥着几案一角的拳头上。
      殿内仿佛被清晨未散尽的雨气渗满,沉甸甸地要沁出水来。
      “如晦殚精竭虑至此,他是明知自己,时日无多了……”父亲慢慢地垂下头。
      母亲微微探出身子凝视着他,轻轻一叹,声音分外柔和:“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你明白的。”
      风缕掀起卷帘的一角,掠动亮银铰链,香囊微露金泽的球面碎碎摩擦着屏风边框,唰——唰——
      “我要去送送他……”拳头从案角松开,翻转的五指一点一点握住上面那只细白的手。
      他如同脱了力的呢喃话音里,我听不清,是不是蕴满了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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