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持螯赏菊雪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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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月千小姐果然不同寻常。”安不虚坐在千月阁雕花小窗边半是恭维半是说笑。听得多了，这些话在月千耳中比耳旁风还轻，只是笑笑，往金猊炉里又添一块香，懒怠应答。
“那么容冒昧我再问，月千小姐是为何进了花缭苑的？”
“为何？只不过是为了些衣裳首饰，好不枉红颜几年。”
这话听来原本极其浅薄，但配着她一笑一颦却是淡泊又凄凉，颇有看破之意。不虚不知怎的竟有些许敬畏，举杯道：“花魁着实高人。”如果青粼见这情形一定会当场笑趴下的——一只狐狸，贪图好看，跑进人间玩耍，只怕炎凉惨淡几个字还没写来，架子倒摆得十足。
月千冷笑，“不虚公子，拐弯抹角的功夫还没修到家啊，有什么事便直说罢。”香炉里传来几声脆响，仿佛笑言附和。
“好眼力，是我俗鄙了。”安不虚颔首，“不过是前月同快雪君打赌，输了他。”
“输了什么？”月千明白这二人打赌必不是赌些俗物，倒也听得起了兴。
“我输他一顿螃蟹。”
“那有什么难的？”
“可是是这月月底请他持螯赏菊啊！”
月千一听大笑，三九天，还持螯赏菊，快雪这人也十足刁钻了。“你可告诉他，螃蟹性寒，数九天吃不是养生之道。”
“他说自有上好的烧酒。”
这一说就更是无赖且可笑了。然而月千素习不是个温柔老实的主儿，有人想了损招在先，她无论如何也要跟着把功夫做足。“这个也不难。”不虚一听，满面期待。“冬天螃蟹都躲进浅滩石洞，一个个懒动弹，你随便捡些来就是了。”
“对，然后再混抹一幅石菊图，就齐全了。”
这事说笑一阵就过去了。安不虚没多久也走了。天黑以后开始下雪，大朵的雪花儿簌簌地飘落。月千盯着临街处挂的两只黯黯的灯笼，底下人来人往厌烦得慌。于是跑去院墙旁的水塘边，顺着绕了三圈又逆着绕了三圈，从袖子里掏出些烧尽的狐狸密制香料撒进水塘，伶玡庄青灰的大门便赫然出现。
小径上的雪铺得晶莹洁白，纤尘不染。月千自然也放轻了脚步，不留下一点瑕疵。
待她走进院子里不禁失笑……
院子角上种了今年中秋的时候捡来桂子，现在已经长出细小的枝叶。可是就围绕着两株清幽墨绿的桂树，歪歪倒倒地盖了一座雪亭子。青粼、晏、和果子这三个正披着大麾围着胡乱捏砌的红泥炉子烧白薯。
“啊！狐狸！来，正好有个烧熟的。”青粼说着掰给她一半，另一半捧在自己手上暖和。
月千坐下，大家一起闲聊——若是抹骨牌，青粼必不到一局终就睡着了，所以只能围着个顶了白薯与火炉的围棋墩子闲话——无非是谁家言行不恭把家神气走了，谁家老鼠打洞打破了风水，街上又有谁被这精那怪的缠上了，当然顺便也把京城两大笨蛋才子的赌注一事说了。
“说起来，我还从来没见过人家初一十五热热闹闹进香是什么个情形，”果子拍着烤好的白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狐狸你见过吗？”
“没，叫你家小姐带你去啊。”
青粼立刻非常干脆地说：“不去！果子，你要知道，但凡去进香的都是些心里有鬼的，聪明妖怪都不去那些地方。”
“……真的吗？”
“真的真的，试想，要是一个人勤奋又努力又问心无愧，他还去求鬼神干什么？”
“哦……”果子大概是颇为敬佩，一时想不出说什么才好。晏白了青粼一眼，“小姐你是没被雷劈过才说得出这话。”
“被雷劈过就很了不起么？不过是自己比较笨而已。”
……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夜时分，在安不虚家冒充侍女，其实是广寒宫兔子的千叶无花也摸过来了。“不虚这次是真的发疯了，下午居然去城外河边捉螃蟹。”
“咦……”青粼转头问：“狐狸，你又捉弄人家了？”
“没啊，不虚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信那么个荒唐话。”
“荒唐话？？难怪呢……”千叶无花点头，“这个不是他傻不傻，是狐狸你的绮惑之术太强，不由得他不信。”
“依我说吧……”晏插话，她知道这三个凑在一起准商量不出什么好事。“若真是闲得无聊，不如就弄一回菊花螃蟹，也比看人家数九天往河边跑来的有趣。”
“这也对，”青粼沉吟片刻，赞同晏的办法，“这样很可以气一气快雪君。”
月千也同意，因上回快雪君还狠狠讥笑她的画，到现在还有些记恨。虽然心里知道两三百年在人间足够一回沧海桑田，但还是恼恨现在怎就这么没口德。
而晏的意思只是她们别干些日后保不准会遭雷劫的事情。但老实说，晏也觉得很奇怪，就是想不通这几个时常无事生非的怎么能安然无恙地过了千年。
很快临近了赌约之日，三只妖怪都分头上城里找有菊花图样的东西。不拘是什么东西，但必须深有灵性，否则就算使了障眼法，那景象也维持不久。
月千从古玩街一路走下来，觉得几幅古画虽然很有意趣，但不是设想中可以铺天盖地溢到整座院子都盛不下的花意。然而城里某处却隐约有这样的气势，虽不知具体地点，不过趁天气好，就当散步。
走到“千鸢落雪”织坊时，月千眼前忽然扑棱棱地飞出一片幻景，仿佛真有百鸟齐舞，锦斓遮天——可知就是此处。
她刚跨进织坊大门，青粼就到了。千叶无花跟进来的时候还抱怨着：“原来就在自家的地方，白走那么多路。”
月千回头抢白她：“‘千鸢落雪’什么时候成了你‘自家的地方’？就算将来寒荻小姐进了门，这织坊恐怕也未必轮得到不虚。”
千叶无花没回她，直接找寒荻。寒荻正在屋里填色，出来的时候，月千小小地“哦”了一声——寒荻小姐穿着素色的衣衫，上面以同色丝线织着荻草样子的暗花，以今次这几位客人的眼光看来，正是薄暮轻雾中萋萋的秋草，同寒荻小姐清雅的气度很是相称。无怪连一贯讲究打扮的月千也要惊叹一下。
寒荻听说是为快雪和不虚两人打的赌，不由好笑，“这家伙，空顶着个聪明的名声，干蠢事到很有一手。嗯……我倒确实有一幅很大的折枝菊花缎子，可惜已经呈到皇上大叔那里去了……”
“倒也不一定非要织好了才行，听说千鸢落雪每一种花色都是寒荻小姐亲手绘制，只要肯借花样用一夜即可。”——很难得青粼摆出正经模样说句话，寒荻欣然答应，当即叫伙计开库房从秋草架子上把菊花图取来。
不看到还好。待图摊在桌子上三只妖都被镇住了。粗粗扫一眼，约摸绘了千朵菊花，全部工笔细描，用色精准，各得神韵。且不说障眼法，光是这一幅白绢铺开就已经可以闻见清香扑鼻。若不当心衣袖拂过，便沾染了秋蝉啜饮过的霜露。
“如果合用，三位尽管拿去。”听起来稀松平常，旁边的伙计惊得张了张嘴，模模糊糊惊叹一声——寒荻小姐的图样从未有人能借得走。
待送三妖拿了包好的图样出了大门，那伙计才悄悄问：“小姐……图样……怎么如此轻易就借了？”
寒荻微笑，从案桌底下捡起一朵金龙爪，“只当是煞一煞快雪君的张狂吧。”说话间，花瓣渐渐散落，转眼无踪可循。
到了约定赏菊吃蟹之日，青粼溜进花缭苑，从扫积的污物里撮起一拈尘土，站在伶玡庄正门口细细地撒下去。只见一阵浑浊的浓烟腾起，门外顿时不见了日常的山林潭水，却是一条窄窄的偏巷。青粼自己被呛得咳嗽不已，连连说：“真不愧花缭苑的名声，红尘中的红尘。今晚过了不拿几桶水来洗地我是不能安生的。”
晏看她皱眉抱怨却仍开了门迎客，倒钦佩不虚等人身骨不俗。
少顷，千叶无花和不虚及寒荻就到了。又片刻，月千板着脸带了快雪过来。快雪一进伶玡庄大门就惊讶道：“我从来不知城里还藏着这番洞天！”
晏这时才见到月千等人咬牙切齿想变着法子捉弄的快雪君是何等样人——眉眼凌厉，气宇不凡。晏虽然不懂相术，但也可猜度此人必不是池中物，只是好奇他要怎么招这几只妖怪讨厌。
过了游廊，进了内庭，庭中满满的菊花在汉玉覆地似的积雪中肆意怒放，竟是蔑视了天时，叫人心头一振。不虚回头对青粼作个揖，“青大小姐府上连菊花亦傲骨铮铮，我等俗物惶恐之至。”
青粼一本正经地回礼：“不虚公子此言折煞某青。”
快雪君在一旁笑，“这真是……还没吃螃蟹，先闻到醋酸。”大家都见惯彼此的德行，继续说笑地往里走。
院中仍是雪砌的亭子，不过这次整齐得多。一行人沿着白雪晶莹的小径走去，寒荻有意无意地一回头，看见清清楚楚地脚印只三行，非但没有丝毫惊诧，反而如上元节猜中了好灯谜一般得意地笑。
亭子正中紫檀木小圆桌上赫然摆着肥美的螃蟹。被青粼闲得无聊摆在屋檐底下用瓦当滴水点点浸琢成酒器的大小卵石里盛满如山泉极清处泛出深蓝的酒水，映着石上的花纹，灯火闪耀下恍然有游鱼掠影而过。
坐定之后，月千开口：“不虚赌输了却劳旁人做东，这笔账是一定要记下的。”
寒荻点头附和，“趁现在想着了，先把字据立好，还得多生三分利。不过，这遭事情我始终不明白，你们两个究竟是打赌干什么去了？”
快雪取了一只大螃蟹，掰下大螯，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只是比了比谁的字画更胜一筹。”
寒荻将信将疑。
“大概是不错的，只是欠了一点细节。”千叶无花也插进来，“这二位呢，上月都扮作落魄的书生，混迹在测字算命卖艺的人群中卖自己题画的扇面，从辰时半到酉时初，看谁卖的多。”
“这可是吃撑了没处消食。”
青粼咳嗽了一声，听起来很像“可不”，继而接下千叶无花的话头，“其实本来是不虚稳赢的，然而最后一幅扇面，他不肯让价，结果快雪先他一步卖完了。”
不虚不甘，“他先一步卖完又怎样？终究还是我赚得多。”
“不过是更尖刻吝啬而已，得意什么？”
“你也敢说别人尖刻吝啬，就不觉得和自己过不去吗？”
……
月千看他两人吵架，在一旁很遂心愿地偷笑。
到了后半夜，天上又絮絮地飘起雪花，寒荻因担心积雪厚了车不好走，于是大家就此散了。
临上车时，晏听见青粼在稍远处同快雪君说话，“我玩不来那限字限韵的东西，您那八斗有余的翰墨还是留着往花缭苑粉墙上泼吧。”
月千接口道：“别，刷墙还得挪柜子，刷完了还得擦地，劳累得很。”
……不知他又说了什么。
待人都走了，青粼果然亲自提了水开始洗大门，果子突然在里头大叫：“哎呀！！原来全是鸡肉吗？”
晏见惯不惊地回答：“嗯，是狐狸弄来的啊。”
过了两天，晏去千鸢落雪织坊还图样，听到很奇异的传闻，说寒荻小姐画的花卉鲜活得伸手就能从图上摘下来——这么说回去得提醒一下，可别再弄出寒荻小姐画的鸟雀见生人走近就会飞走这种谣言。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持螯赏菊雪月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