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斩 朽木家史》山海残梦生

9、花 II

　　尽管和晴光、苍纯说笑的时候，银岭完全忘记白天的不快，可是夜里却睡得不安稳，总是处于似睡非睡之间：焰玄的想法太惊人了，真的要取代北条卫吗？其实银岭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尽管曾经是那么恨敬平，那么恨北条卫家，几百年来一直以给北条卫一点颜色看看当做自己奋斗的目标，当这个目标几天之内就完成，而且完成得如此彻底，彻底到现在的情形是他从未想象过的：赫赫扬扬的北条卫家现在居然败亡了，只剩下一个资质平庸的幼子，诚惶诚恐地处于软禁之中，等待未知的、可能极为残酷的命运，他才明白其实自己并没有恨北条卫入骨，他只是恨被人欺辱而已。如果从北条卫的欺压激起了他的斗志终来看，北条卫家实际上是值得感谢的对手和激励者。另一方面，他从没想到过要成为所谓“霸主”，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宣布他们效忠于自己，尤其是当他看见曾经的北条卫家臣和追随者如今已经开始转而侍奉其他家族或者宣布放弃效忠北条卫之后，他就明白所谓的霸主地位也只是虚妄而已。
　　霸主地位，真的可以长久依凭吗？然而至少当一个人拥有力量的瞬间，整个世界也不得不因他的意愿变化。焰玄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可是，仅仅是他的一种想法和直觉，焰玄如此着迷于力量，是会出事的。如果真的出事，绫晖必然伤心，整个尸魂界也会不得安宁。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担心，银岭这天晚上始终觉得心里不安，怎么也睡不好。
　　第二天早晨，神色疲惫的银岭看着院子里几乎完全盛放的樱花，不禁又想起山本关于“花开三分满，酒醉三份浓”的议论，自己应该是对的，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再去找焰玄聊一聊关于北条卫家的事情。揽镜自照，只见脸色青白，加之觉得头痛欲裂，心神不宁，看来劝说一事不得不至少拖到明天了。
　　与此同时，同样没有睡好的焰玄，也在看着院子里的樱花：人生如花，如果从未绽放过，岂不可惜？还是少年时，凝视着樱花的时候他都会想，如果一切都要流逝，那就要曾经拥有。留住盛放那一刻的感觉，就是开在永不凋谢的春天。一生就是为了那一刻的完满，所以无论是何种手段——只要是为了那一刻——都可以被原谅，就像花朵，为了开放，就必须吸收所有能吸收的养分，哪怕是从树下埋着的尸体里。等到开放的那一刻，就连这尸体也因为那花的美丽而超度、升华了。儿子武玄的死对他是个沉重的打击，一度让他消沉得生无可恋，同时也让他明白死之必然，或者让他对死亡麻木了。渐渐地，他哀悼儿子的死而不得其所，甚于哀悼儿子的夭折。
　　他走到院子里，将手中的茶如同如酹酒一样洒向樱花树的树根：“这个春天，祝你们开得格外繁盛。”
　　朽木大宅。
　　银岭和绫晖携手站在树下，身上洒满这个春天落下的第一阵花瓣雨。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大概就是这种情景。”银岭看着绫晖道。“你看你头发上衣服上，全都是花瓣。”
　　凌晖望着银岭出神：“春日游，落花吹满头。陌上回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以前读这首词时，只觉写得轻浮浅薄，想那不过是现世寻常人家的女孩子的心思。今日看这个情景，竟觉得写到自己心里。”
　　“春景堪惜，我们明天带着晴光和苍纯踏青如何？你看他们两个那么开心的样子，花开之时还拘束他们读书用功，真是焚琴煮鹤了。”
　　“这才叫春风吹得游人醉呢。连银岭大人都懂得风雅了！”绫晖笑道，又凝视银岭片刻。“你脸色现在总算好点了，今天一早那个样子真是吓我一跳。今天一天的饭菜都帮你安排好了，在家给我好好吃，如果我回来你还是那么苍白的样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还说我呢，连绫晖大人都懂得御夫了！”银岭忽然握着绫晖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到四枫院家时，要是觉得累了就告辞回来。清夜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和我们亲厚，跟她就不必拘礼了。要是晴光玩得乐不思蜀，大不了你带着苍纯先回来。”

　　织原大宅。
　　焰玄望着沙盘上的布子：代表北条卫家的曼殊沙华纹已经一个不剩的从沙盘中清楚了。只剩下大片大片代表织原家的蔷薇纹和在这一大片蔷薇海中的几片朽木家双鹤樱花纹和零星的四枫纹，志波家的水天波涛纹。
　　蔷薇会比樱花开得更久。开得鲜艳，繁盛，如同永不流逝的春天。
　　花就要全开了。

　　“仲盛，劝进书和上书人的名单拟定的怎么样了？”
　　仲盛是他的叔父，但是在这个和他几乎同年、干练强势的侄子面前，他只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家臣。
　　“已经拟好了，请过目。”
　　摄政关白。这个职位会名至实归地落在织原家头上。“正一位”吗，银岭？可见虚名犹如枷锁，而历代灵王们深谙以虚名小利愚人、缚人之道。中庸平衡之道，是灵王既想确保自己的权威，又怕政事繁杂，想垂拱而治而产生的权谋之道。就算川云王本人再怎么谦谦君子，可只要他坐在灵王的宝座上，他就会像以前所有的那些灵王一样，像逗狗一样用这些权术逗这些重臣——直到北条卫用实际行动告诉整个世界，力量可以反过来戏弄瀞灵廷那些可笑的规则，可以戏弄灵王的权威。
　　朽木大宅。
　　手上汗津津的，心里惴惴不安。银岭看着书案上一块淋漓的墨迹发呆：手又莫名其妙的抖了。
　　“夫人他们出去多久了？”
　　管家一脸诧异：“您怎么又问这个问题？刚出去没多久呀。”
　　能感到血管在突突地跳。
　　“备马！去追上夫人！”
　　“诶？！”
　　笔被随意地扔在桌子上，溅出了又一块黑色的痕迹。
　　马蹄疾驰，扬起的阵阵烟尘和落花一起飞舞。
　　隔着一条街就到四枫院大宅的地方，停着晴光坐着的那辆女车。不远处是一家店铺倒塌掉的棚子，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隔着人群，女儿晴光的声音清晰可闻：“现在还讲什么规矩，脸不就是让人看的吗？我就站在外面了，怎么了？！父亲怎么还没到？你们别愣着，去追呀！不把母亲和苍纯找回来我就不回车里！”
　　“晴光！”银岭下马。
　　“父亲大人！”晴光拨开人群，扑进银岭怀里，这才大哭起来。“您这么快就过来了！刚才街边的棚子忽然塌了，街上一乱，两辆车的牛都受了惊，我这辆的还总算制住了，可母亲那辆车的牛就像发疯一样，家臣们怎么拉也拉不住，跑得没影。早知道就多带些会瞬步的家臣来了！”
　　晴光正说着，只见一队四枫院的家臣赶过来，见了晴光和银岭便说道：“银岭阁下，晴光阁下！刚才晴光阁下派人说出事了，我家主上令我等协助寻找！”
　　银岭拍拍晴光的后背，安慰道：“好孩子，别哭，你做的挺好的。”
　　接着他对跟着过来的朽木家家臣说道：“派几个人把小姐送到四枫院大宅。其他人和我一起去找。”
　　“银岭阁下！”忽然一个四枫院家臣喊道。“这棚子是被人用鬼道炸开绳结的！”

　　近乎疯狂的寻找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一处刚刚废弃的北条卫家臣住宿处旁边，绫晖和苍纯所乘的牛车被人发现了。银岭立刻瞬步赶来。被鬼道和解放之后的斩魄刀的攻势轮番波及，那头牛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早断了气，还在渗血的伤口招来嗡嗡叫的苍蝇。车也基本散架，隔着撕裂的帷幕，似乎只有绫晖伏在车里的身影。
　　“绫晖！”银岭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妻子的袿和唐衣上全是刀口，凌乱不堪。绯色的绔上浸满了血，和原来的染色混在一起，触目惊心的暗红一直染到车茵上。
　　“银岭大人。”绫晖挣扎着抬起头，然后用眼睛示意要银岭看自己身下，“快救苍纯！”然后终于昏死过去。
　　银岭轻轻拉开绫晖的手臂，苍纯已经失去意识，一道伤口从肩膀延伸到下腹，流血不止，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伤口，甚至可以说毫发无损。
　　“去救人呀！”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响起，银岭抬头，是四枫院清夜。朽木家、四枫院家的家臣和医官立刻围上来。
　　银岭始终不肯放开绫晖的手，一直说着绫晖，没事了，马上回家，你再坚持一下，绫晖，我在这里，没事了，绫晖，没事了……他一直这样念叨着，直到医官们强掰开他的手，说您再这样我们就没办法救夫人了。
　　而四枫院清夜看着医官们从破烂的车里抬出绫晖和苍纯，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颤抖着抽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四枫院的家臣们看她这个样子，全都被吓到了。
　　“公主，公主！”
　　清夜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死牛和破烂不堪的牛车，说了句：“我晕血！”就摇摇欲坠地要倒下去。还好乳母及时赶过来，一把从后面扶着她，像哄孩子似的抚摸着她的额头，连声说：“闭上眼睛，别看别看……”
　　清夜终于哭出来几声，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别让晴光看着这里的样子……等过一会儿再送她回去……多派人护送着……就是别让她看这些……焰玄伯父，焰玄伯父是不是还不知道……”
　　一群人正乱成一团，却见一个年轻女子跑得披头散发的赶过来。这时，绫晖和苍纯已经被送走，那女子先是直奔牛车，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在渐渐干涸的血迹上摸来摸去，接着，她又冲向正在旁边的清夜，摇晃着她：“我姐姐呢？我姐姐在哪？”
　　是萩。
　　清夜被她吓得大叫，要挣开她的手，怎奈萩完全处于失去理智的状态，手上力道又大，怎么也挣不开她。家臣们七手八脚地对着萩又拉又打，才终于让她松手。
　　“是绫晖婶母吗？她应该被送回朽木大宅了。”清夜战战兢兢地说。
　　看着萩急速跑开的背影，清夜呆呆地抽泣半天，终于被乳母搂着，在家臣的前呼后拥下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