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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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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哪位四枫院家臣把清夜的那段语无伦次当真了,立刻跑去织原家报信。
听到这个消息,焰玄手中的茶杯猛然晃了一下,浓绿的抹茶把淡金锦缎绣银线蔷薇纹的下摆打得精湿。焰玄好久才问:“银岭阁下如何?你家公主怎么样了?他们没有受伤吧?”
“多谢焰玄阁下关心,都没什么事情。只是银岭阁下忧心绫晖。我家公主……说来惭愧,公主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情景,自然会……公主,毕竟年幼。”
“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彻查。我织原家决不允许这种大胆狂徒继续逍遥法外,请你家公主安心,我会多派人手去四枫院大宅处巡查。”
“多谢焰玄阁下!”
四枫院的家臣一走,焰玄就唤道:“叫大宅里的医官带上最好的药材去朽木府上,务必确保绫晖公主无虞。”
“是。”
“叫几个人得力的‘蔷薇’跟着,看住银岭,刺激下手。听说苍纯那个小子也受伤了是吗?趁机做掉吧。”
“是。”
绫晖的小产是一个残酷的必然。甚至她本人都早有预感。当她终于苏醒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的用手抚摸着本来也并未怎么隆起的小腹,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进浓密的鬓发里。
银岭不忍,赶紧握着她的手,故作轻松的笑道:“你知道吗,绫晖,一次我在现世给一个老人魂葬,发现他家有四个孙子,三个孙女,都是一个儿媳生的。”
“银岭大人……”绫晖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织原家有两种秘技,一个是袖风饮月流筝道,一个是治疗术。治疗术也包括(用现世的词语说)生理学,因此绫晖很早之前就知道,为了维持灵子、魂魄的平衡,灵体的寿命越长,繁衍后代的能力越低,现世人类如果运气好可能一生生育七八个孩子,可是魂魄生育三四个就已经很不简单了。绫晖知道之所以现在自己还能怀孕,完全是因为自己本身出身贵族并且由五大家族中的织原家养育,灵力较强。如果是普通、弱小的魂魄,可能怀孕本身都会致命。
银岭意识到刚才的安慰只是适得其反,愧疚不已地看着绫晖:“真抱歉,让你遇到这种事情。”
绫晖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那笑容仿佛春日的水面,温暖纯粹得仿佛自己并没有受过什么苦难。
“银岭大人真是温柔。”
感受着绫晖手指上传来的微弱的、仿佛是在安慰一般的力道,银岭当时的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了。
“苍纯和晴光怎么样?”
“晴光她只是受了惊吓。不过,她真是少年老成,遇事不慌……”
“苍纯呢?”
银岭忽然不知所措。苍纯身上的伤如果放在成年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碍,可是苍纯这么年幼,至今气若游丝昏迷不醒。医官说,若是再没有好转的迹象,或许活不过今晚。
“苍纯……挺好的。皮肉伤口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医官说,只要今晚之前好转,就没什么事了。”
“是吗?太好了。”绫晖久久的凝视着银岭,银岭也在看着她。银岭从未觉得妻子像现在这样美过。妻子生于七夕,名字的含义是“光辉灿烂的织女星”。银岭看着绫晖,觉得仿佛是凝视着夏夜里辉煌璀璨的银河,觉得灵魂也被无尽的星辰吸走,汇入无边无际的时空。
“让我看看苍纯。”
银岭怕不让妻子看见苍纯反而会更让她担心,只得让人把昏迷不醒的苍纯抱来。
“你看,他身上的伤口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呢。”银岭一边说,一边对医官和侍女们使眼色:快把苍纯抱走!
“是啊,他睡得真香。”绫晖微笑着,挣扎着要坐,侍女们只好扶她起来。“我抱抱他。”
侍女们看了看银岭,犹豫半天。
“让我抱抱他。”绫晖的话语里竟然带着不可拒绝的威严。侍女们只好遵命。
绫晖一抱过苍纯,银岭就发现灵压不对劲了:绫晖在给苍纯施治疗术。
“绫晖!你疯了!”这是银岭第一次用吵架的口吻对绫晖说话
“我已经失去一个孩子,怎么能失去第二个?我的事你不要管!”绫晖抬起头,口吻一样的强硬。
“怎么不能管?我是你丈夫!”
“你居然想骗我,苍纯怎么样我这个母亲的最清楚!别烦我!”
银岭无可奈何,终究没能瞒过妻子。他只能看着绫晖一点点地把自己的灵压输到苍纯体内。织原家的秘传治疗术果然不同凡响,哪怕只是在旁边,也能感到如春风拂面,花满枝头的愉悦安慰感,仿佛整个世界的能量都在围绕着绫晖,像池中悠然的锦鲤一样驯顺地游动。然而,苍纯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治疗术终于完成。面白如纸,双手僵冷的绫晖把苍纯交给侍女,依依不舍的看着他,直到侍女离开房间,终于支持不住地倒下。
“银岭大人。刚才真对不起。”绫晖一如既往的温柔贤淑。
“绫晖……”银岭终于落泪。
绫晖握着银岭的手,一脸幸福,满足的样子,银岭记得苍纯终于出生之后,妻子也是相同的表情。
“银岭大人,我小的时候,哥哥曾经对我说,人生如花,无论如何也要盛开一次。这么多年锦衣玉食百般顺意的生活过去了,我却始终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刚才,苍纯躺在我怀里,我看着他的小脸,那么像我,又那么像银岭大人;我知道我们的晴光现在长大了;我知道银岭大人会因为关心我和我吵起来——刚才就是我一生中盛放的时刻。”
绫晖握着银岭的手,渐渐睡着。银岭一直握着绫晖的手,一动不动地守在身边。
当晚,苍纯脱离危险。几乎是同时,绫晖在睡梦中,永远的沉睡下去。
银岭见过许多人的死亡,许多虚的精华升华,也见过许多魂魄的消散,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铭心刻骨:整个世界都被剥离,只能感到绫晖的灵压就如一支蜡烛,在风中越烧越短,摇曳颤抖,终于——就像扯断一根丝线或者一片树叶落在水面一样——小小的不可逆转的变化终于发生,绫晖的灵压完全消失。整个世界都寂灭了。
银岭觉得那一瞬间连自己也消失了,过了很久,呼吸、触觉、思维才重新变得可以理解。他知道连妻子的身体都要消散也只是时间问题。现世的人确实幸福,银岭忍不住羡慕:亲人去世之时,他们可以相信另一个世界,相信另一个世界里心爱之人也在忆恋着他们,然而亲手魂葬过无数人的死神银岭,却只能面对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叫做绫晖的魂魄的事实。组成绫晖的灵子最后会流散开来,不再带有绫晖的印记,或者变成尸魂界的花朵、尘土,或者渐渐轮回到现世,组成某个全然陌生的人的魂魄,这就像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其他人的死亡那样,理所当然。但晴光和苍纯,妻子曾经为他准备的每一件器具、衣物,这个大宅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遥远的织女星,都是关于妻子的回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唯一的安慰是对绫晖的回忆和爱恋可以一直存于心中,一直到死。
银岭在妻子的额头吻下最后一吻,然后放开妻子的手,示意绫晖的遗体可以被带走了。
哭成泪人的晴光拉住盖在绫晖身上的锦衾,拦着司葬官:“母亲大人,快醒来呀,陪着我好不好……”
“晴光,放开手。你母亲大人已经去了。”
“没有没有……”晴光拼命摇着头,甚至脸上挂着的泪水都甩飞出去了。
“晴光!”银岭严厉地喝道。“你身为朽木家长女,难道不知逝者已矣的道理?苦苦希求不可能之事发生,苦苦留恋已逝之人和已离之世,和软弱的人类、卑下的虚有什么区别?”
晴光当时并没有完全明白父亲话中的含义,实际上她此刻已经什么都理解不了,仅仅是出于对父亲忽然严厉起来的恐惧,才下意识地松开手。
绫晖终于被司葬官抬走。
“晴光。”银岭想安慰女儿。可是此刻的晴光只是一味的哭,哭得都快窒息,根本不理会银岭。
“晴光,乖,到志波叔叔这儿来。”
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银岭回头,果然是志波翼。晴光像是要逃离银岭身边一样,扑到志波翼怀里,一脸的鼻涕眼泪立刻糊满了志波翼的前襟。
“乖,不哭,其实你父亲很疼你的……乖,乖,咱们不是还有父亲的吗……好好好,哭出来会好受得多……哭吧哭吧……”志波翼用非常娴熟的标准好爹的手法哄着晴光,等晴光哭得差不多了,才让乳母和侍女带着晴光去睡觉。
“你什么时候来的?”
“听说绫晖苍纯出事就来了。”志波翼对被弄得一塌糊涂的前襟不以为意,甚至都没有去伸手整理一下。“真是乱成一团了。现在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贵族们也人人自危的,街上除了巡逻的家臣们,谁都不敢出门了。”
想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外面必然会乱成这个样子。“多谢,你不回家守着葵姬和羲和、飞廉吗?”
“没关系,我们家事情再多也多不过你们家。有葵姬看家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而且,我在你们家门口差点撞到一个人,接着手上就多了这个东西。我就更不敢回去了。”志波翼把一条细细的绡纱带子给银岭看,上面写着“请务必保护朽木银岭阁下无虞”。
“这是什么人给你的?”
“我也不知道,我一回头那个人就不见了。似乎是个瘦小的中年女子吧。你看看这个带子,有什么线索吗?”
瘦小的中年女子?银岭一时也想不起类似这样的人。那带子用的是最普通的绡纱,瀞灵廷里处处都能弄到,只是这几个字笔意清秀而强劲,似乎来者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