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溅泪》谈笑红儒

16、红颜知己难相伴

　　几日间，伊水还能常常去看望殷晟。而我，是真的不能再去了。不过还好，只是每一回伊水带回来的，总是好消息。
　　几日后，穆宫中放出消息：三王子穆殷旻，年十六。诗书皆通，性情温厚。特封为济王，赐府邸。并吏部侍郎秦松二女儿雪姝，知书达理，贤良淑静。将于两个月后，出嫁于济王，愿二人永结同好，白首不离。
　　我与殷旻也有近两个月未见。这个消息，最初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殷旻一个普通王子，怎么才十六岁就急着结婚了？我更无法想象殷旻这样潇洒不拘的性子，成家后又要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到底是宁嘉性子活泼开朗，且大多人都只将她当个小女孩，故对她也没什么防备。所以宁嘉的消息到底是灵通些。
　　宁嘉告诉我。秦家是穆国的文臣世家，可谓书香门第。从秦家出来的人，无不彬彬有礼，规矩严谨。大小姐雪妍已于三年前嫁于长王子肃王穆殷易。二小姐雪姝，年十五。风姿出众，且弹得一手好琵琶。穆王大概是看着两人般配，便为两人定下姻缘。
　　我也知道，这些不过是传闻罢了。秦雪姝小姐的口碑的确不错，但本人究竟若何，我们自然不得而知。
　　不过宁嘉还告诉我。她还听说，穆王不过是想借殷旻的婚姻来催殷晟成婚罢了。毕竟殷晟排行老二。老大和老三都成了家，殷晟独独一人被夹在中间，总让人觉得说不过去。
　　伊水也曾告诉过我，穆王与穆王后本属意汪老国公的孙女汪梦莙于殷晟。也安排两人见过一面，只可惜，是殷晟无意罢了。
　　那日，伊水正准备贺礼，要出宫去济王府道喜。我也跟着去了。
　　这些日子，我的确变了很多。渐渐开始跟着伊水进出宫里宫外。平日里与棠安宫的宫人也开始有了交集。在别人的眼中，我已成立棠安宫的大宫女。所以我这回跟了去，伊水也并未在意。
　　这是我自重生以来，第一回有了重生的感觉。
　　济王府是刚刚修建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庭院中数枝白玉兰，虽不如友兰园里的玉兰那样繁盛壮观，却也倚倚斜斜，清淡典雅。
　　伊水先是叫若瑶呈上贺礼。便进去给殷旻道喜。
　　“给济王哥哥请安。恭贺济王哥哥喜得良缘。”请了安，伊水又玩笑道，“还真是时光飞逝，仿佛昨天还叫着旻哥哥，转眼便是要成家的济王哥哥了呢。”我随着伊水给殷旻行了一礼。当我抬起头时，殷旻见是我，竟有一瞬的失神。
　　然而这样的失神，只存在于那么一瞬。殷旻对伊水笑道：“静慈你可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么爱说笑。”平日里听伊水提及殷旻，虽知两人并不是很熟，但见面了还是会相互玩笑几句。而殷旻的现在的笑容，真是客套到不能再客套，仿佛在使劲掩饰着面上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疲倦。
　　殷旻说着便将身边的人都遣退。
　　伊水有些诧异，问道：“济王哥哥有何事么？”
　　殷旻只淡淡一笑，道：“于静慈无事。只问能否与静慈身旁的宫女说几句话？”殷旻说完便眼含笑意地看着我。
　　若瑶去清点伊水的贺礼去了，如今屋内的宫女，只我一人。
　　伊水神色闪过一丝不安，却仍保持着笑容：“济王哥哥，这好像不大合规矩。”
　　殷旻却忽然抚掌大笑起来。笑过了，对着伊水淡淡道：“静慈，你可不必再瞒我。”
　　此言一出，任伊水多么沉着冷静，神色也瞬间变了。而我又何尝不是？与伊水惊诧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什么。我向殷旻行了一礼，便随他去了内阁。
　　殷旻的脸上仍旧是笑。只是那笑容神秘而不可测，给人无形的压力，完全不似他从前的爽朗洒脱。我不喜欢。
　　进了内阁，我对他淡淡道：“济王殿下究竟有何要紧话要说？还当着公主的面指了奴婢。”
　　殷旻忽然收起脸上诡异的笑容，目光深处隐隐含着神伤。“蝶儇，你变了。你眼角处的忧愁完全不见了。如今纵使你的嘴角不过微微一翘，也远胜于从前的任何一个笑容。”
　　我听了这话，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眉头微蹙，看着殷旻道：“殿下又何尝不是变了？从前殿下的爽朗清举仿佛能唤醒春日沉睡的万物。可如今呢？不是一脸神伤，就是笑得让人心生寒颤，哪还有当日的大气风度？”我既然敢这样说，必能保证殷旻不会生怒。更何况，他对我的情意，我并非一无所知。
　　殷旻听了，只冷笑一声，叹息轻得几乎不可闻：“唤醒了万物，也没有唤醒自己想要的……”他突然望着我的眼睛，字字清晰道：“多希望能让你如此改变的是我，而不是太子。”
　　我突然感到胸口一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殷旻带着很浅的微笑，对我道：“其实那日我在友兰园都看见了。”
　　难怪他那日来晚了，还真是“有事耽搁”。原来他早就知道了，难怪，难怪。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再无言以对。许久，我淡淡道“那济王殿下现在与奴婢说话又有何意义？奴婢已是狐媚惑主的罪人，自然任殿下处置。”
　　殷旻不语，默默转过身，踱着步到席前坐下，方对我道：“你坐吧。”
　　我没有推辞，也没有谢恩。自己找了个位置，便坐了。
　　只听殷旻自顾自道：“我母妃出生不高，父王也从来不看重我，这些我早早都知道。即将与我白首偕老的人，我一面都没有见过。连我的婚姻都不过是父王用来催太子成婚的工具罢了。”
　　见惯了殷旻平日里的洒脱，今日却不想他竟这般多愁善感。也不想他的世界，其实并不完整。我只能略略安慰道：“秦雪姝小姐知书达理，美名远扬，与殿下很般配。殿下好好待她，来日必成佳话。”
　　殷旻忽然神色古怪地看了看我，终却没有说什么。拾起桌案上的酒杯，自己满上，仰面喝了下去。好像是壮了胆，对我道：“你怎知我的感受？冰蝶，你曾经，该是很受你父王宠爱吧？”
　　“你说什么！”为我霎时拍案而起，步步向他逼近。
　　他却仍是自顾自地斟着酒，道：“你果然就是冰蝶公主，赫蝶儇。”
　　我终于在离他还有一步时，忽然像一个散了线的木偶一样，跌坐在他身边。狠狠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而殷旻看我的眼神却是满满的温柔。“第一次在友兰园见到你时，我就开始疑心。一个小宫女，怎会对诗词琴理如此精通。后来我又叫人去宫女档房去查查你的家世，结果却根本没有‘蝶儇’这个名字。直到后来有一回，我去找宫里的江画师一同品画，无意中在他的画室里发现一幅他五年前游访赫国，为冰蝶公主所画的。花中女子眉目清秀到有些寡淡。然而正是这清新之色却让人感觉芳华不可一世。虽然眉眼间稚气未脱，却与你一模一样。蝶儇，你果然不简单。”
　　我怒极反笑：“你是想我死么？”
　　殷旻深深地看着我：“蝶儇，你知道我不会。那幅画已被我要了来，我将独自收藏，永不示人。”
　　我漠然，不愿再多说。
　　殷旻见我不语，便道：“蝶儇，我从未见过你这样脱俗出尘的女子。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孤身一人站在白玉兰的花丛中，仿佛与世事毫不相干，仿佛你就是一朵洁白芳香的玉兰。虽然对你有疑心，可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其实那日，我明明见你拒绝了太子。那是我还不知道，你是冰蝶。心底觉得你不简单，一个小宫女连太子都能，都干拒绝。我也有那么一瞬曾想，你拒绝他也许是因为我。后来我接住你时，远远地看见花丛后太子的神情，心里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可直到听你那么用心地弹了《君子于役》，我才明白……”殷旻说完，仰面又饮尽一杯。
　　“你既然明白，又何苦再多思，多想，多说呢？”
　　殷旻微微一笑：“无论太子还是我，都该是你的仇家，你倒也肯。”
　　“殷旻，其实有些事仿佛早已注定好了。无论你，我，还是殷晟。情到深处，往往身不由己。”
　　殷旻的神情渐而变得平和，正视着我道：“蝶儇，我只问你一句。倘若当初，你没有遇过太子。或是先遇见我，再遇见太子，那你会不会选择我？”殷旻的眼神没有所谓的期盼与不甘，只有看淡一切的平和。
　　我微微正色道：“不会。殷旻，一直以来，我诚然是将你视作知己。只是，我心中想要的那份情意，却唯有殷晟可以给我。”
　　“知己，知己……”殷旻嘴中反复玩味着这两个字，遂对我笑道：“蝶儇，你真是将我当作知己吗？”
　　他这一笑，终于是有点儿从前的样子了。我亦对他笑道：“自然了。可从来没有人如此懂我的琴音。”
　　殷旻听闻一笑，道：“所有人都认为我不如太子……”
　　“不。不是这样的。”我很快地反驳他。
　　“你无需安慰我。”殷旻又很快地反驳我，“太子常年征战沙场，为国立业。我自认不如。”
　　我浅浅一笑，道：“难道连逍遥自在的穆殷旻，也只知已功绩论英雄吗？殷旻，其实你真的不必自卑、我不敢说别的，至少论音律书画，殷晟绝不如你。”
　　殷旻听闻大笑起来。这样的笑，就如我初遇他时的笑声一样，爽朗，不羁。“好！不愧是知己！”说着他又取了一只酒杯置于我面前，将两只银杯用酒斟满。首先举杯道：“愿与知己同饮一杯。”
　　我亦举杯，遂与他一同掩面将酒一饮而尽。
　　殷旻道：“酒也喝香浓了，话也说通透了，该送客了。不然静慈在外面等久了，可不是要怪我。”
　　我微一颔首，正要起身，殷旻忽然对我道：“我成婚后，太子的大婚之期怕也不远。蝶儇，你要有准备。只希望你能体谅他的身不由己，也莫要苦了你自己。”
　　其实这些事，我往往不愿多想。只微微一笑道：“只要他心里有我就好，不愿再多求别的。”
　　“你若真如此想，我也能安心。”
　　遂，殷旻送走了我与伊水。路上，伊水问我：“姐姐与济王哥哥到底是怎样的故事？”
　　我浅浅一笑，后又轻叹：“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只是，红颜知己难相伴罢了。”
　　马车的“哒哒”声，想了满路。夕阳微斜，染红了天边一片。空中有一群归春的大雁悠悠地飞过，飞向望不到的天际。只是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却有夕露永恒的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