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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切如何好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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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除夕。
我起了个大早,便去找雨槐了。临前,伊水只给我一壶酒。说是藏了好久的。我掀开盖子闻了闻,果真是如此——好香。
来到雨槐的门前,能听见里面的,只是一种死寂。我伸手敲了敲门,亦是无人答应。无奈,我只好推门而入。见雨槐躺在榻上。我走近她,只见她的面色如死灰般苍白,若不是还能隐隐听见她微弱的呼吸声,我也许真会以为雨槐已经去了。
我见她这般,忙去洗了块毛巾,盖在她额头上。许是我惊醒了雨槐,她睁开眼时。目光很是诧异:“蝶儇。怎么是你?来多久了?”
“刚来。”我答应着,见雨槐要起身,忙按住她的肩,“你病中,就别起来了。”
雨槐不语,我接着絮絮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就给你带了两件厚衣服。这要过年了,且天又冷,衣服还是要穿厚些。我给你放在门口的小案上了。“其实那小案在门后面,我、只要雨槐不起身,便不会看见伊水给我的那壶酒。
雨槐只是简单地谢了我,但我仍可以从她眼中看出感动。
我也无处可去,屋外寒风肃杀。雨槐屋子里虽没有炭火,却也至少比外面暖和。我便陪了雨槐一上午。
临近中午时,门外忽想起敲门声。“我去开门,你好好躺着。”
我去了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宫女穿着的女子,年纪看着略长,头发全部绾起,发上又多了两支好的翡翠簪子。我想她一定是这里的姑姑了。便给她请了个安。
她见了我有些惊异:“你是谁?雨槐呢?”
我含笑道:“我是雨槐的朋友。雨槐最近身体不适,我来照顾她。”
雨槐身体不适的消息并没有引起这位姑姑的关切,反而对此大为不屑道:“没想到雨槐什么时候也交上朋友了。身体不适?身体不适就可以偷懒不干活了?若是如此,那大家都身体不适好了,都可以享清闲了!”我被这位姑姑说的无言以对,发现人情竟也会这般冰冷,她见了我无话可说的样子,往我手中硬塞了个餐篮道,“你赶紧去叫雨槐将这饭送了。”
她如此态度只让我对雨槐感到无奈。我简单搭了个:“是。”便将那位姑姑送走了。
进了屋中,雨槐问我:“可是姑姑来过了?”
“是。”
雨槐又挣扎着要起身,我忙按住她:“你身体这样,还是我替你去吧。”
雨槐似是有些诧异:“在西北角的偏宫里,你可找到?”我点点头,雨槐轻叹一声:“也好。你只记得,将这餐篮交与门前的侍卫即可,不必多问。”
我应了声,便提着篮子,带上酒壶就去了。
来到那写满了孤独的残楼,心里十分忐忑不安。已是正午,门前的的两个侍卫脸上写满了倦怠这让我心中有些窃喜。我继续走上前去,其中一个发现了我:“什么人?”面前
我又走了两步,停在他答道:“雨槐姐姐病了,我替她来……”
他答应了一声,向我伸出手:“既然如此,那交于我便是。”
我却并未理睬,又向前迈了一步,探出身子道:“这里面是何人?”
“站住!”另一个侍卫伸过手将我拦住。
而我却在缓缓地转过头幽幽地望向他。当我直视着他时,可以明显从他眼中看出眼前一亮之色。
其实,我也并未过多的装扮。只是普通宫女的服饰,普通宫女的发髻,发上戴了两支素银簪子,描了淡淡的柳叶眉。而我亦知,于我而言,如此,已是甚好。
我在他面露贪婪之色前将头偏了过去,不在看他。又似含羞似含笑地道:“小女子曾经也没有见过世面。今初来宫中,难免事事好奇。今日替雨槐姐姐来,只惦记着是除夕。二位大哥也辛苦一年了。小女子特地带了一壶好酒孝敬二位大哥。还望二位大哥赏个脸面。”
我顺手拿起放在篮子最上层的酒壶。轻轻地揭开盖子,浓浓的酒香四溢开来。我先是看了看那个先与我说话的侍卫。他虽是有些动容,却亦可以看出十分犹豫。倒是后面的那个侍卫抢先夺过酒壶“咕咚咕咚”便喝下去大半。
第一个侍卫似是想要阻止他,嘴中小声提醒着:“万万不可……”
而他的同伴喝了酒后,满足地抹了抹嘴,向我滑嘴道:“好姑娘,可谢谢你了。你可千万别理他。他那人就是胆小。这样,你就将着餐篮送进去,快去快回便可。”
我对他半露感谢的微笑,便提着篮子去了。
就在踏进门槛的一刻,我的心中仿佛是涌进了许多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滋味。即刻便要与煜泽相见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怕是也过得不好吧。但终于要一件,难免心中有许多期待。
我并没有时间多想,只是一心彷徨地走了进去。进了厅内,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我不敢出声,怕外面会听见。岂是煜泽不在此?可又怎会。破败不足以形容此地,至少这也是一座宫殿。只是没有摆设,没有宫人,没有宫殿该有的繁华,房梁上不过掉了点漆,多了些蜘蛛网罢了。这般寂静更是多了些凄凉。见没有人,我便向内室走去。
进了内室,只见一男子横躺在榻上。不是煜泽还能是谁?“泽儿!”我带着欢欣向煜泽走去。而当我走近一看,简直是被吓了一跳。这真的是煜泽么?他的头发、衣裳皆是凌乱不堪。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体单薄得真是弱不禁风,眼窝深凹了下去。而脸颊更是消瘦得让我差些没有认出。我心里怎么不心疼不已。
煜泽的眼睛半眯着,似醒似睡。他自然是听见了我的叫唤,无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我轻唤一声:“姐姐。”煜泽见到我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惊喜,或是他真的无力再去真心一笑。只是无力地淡淡道:“姐姐,还能见到你,我好高兴。”他的脸上浮出一丝憔悴不堪的笑容。
现在的煜泽,哪里还剩半点当年风流潇洒。英气翩翩之态?我伸手轻轻抚过浮在煜泽面上的乱发。柔声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煜泽不语,只是挣扎着要坐起。我忙去扶他,煜泽也就仍由我摆弄,口中只是念着:“伊水可还好?”
“她一切安好,还有信要给你。”我从怀中掏出伊水的信递给煜泽。
煜泽接过打开信封。从内抽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似是很久以前便将信写好。煜泽翻开信纸。嘴中喃喃念道:“‘心已许君,再难徐他人,两情已长久,无需顾朝暮。’”煜泽微微闭起双眼,毫无生气地对我道:“姐姐,除了对伊水的情意,我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思?”
“泽儿。别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当真是不知该如何安慰煜泽。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样的话,怕是连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
煜泽睁开眼睛,带着无力的愤恨道:“姐姐,我心里不甘哪!我赫国曾也是昌盛一时,可为何一夜之间就……”煜泽顿了顿,又接着道,“姐姐,你可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在这种地方,时常夜夜难眠。每当梦回吹角连营时,仿佛一切都只是昨天,而一切却都回不去了。那时是有人背叛了我们。我亲眼看着父王被杀的场景,亲耳听着宣布投降的声音。姐姐,你可知道我那时的感受。”
我毕竟没有像煜泽那般亲身的经历,不会有煜泽那样深痛的感触。故无言以对。又隐隐约约听见煜泽嘴中吐出两个似有似无的字:“报仇……”
我听了只是淡淡道:“泽儿,总是该为自己想想,既然已是这种处境,就不要再有那些会害了自己的想法了。”我与煜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怎会不知道。我与母后的性子都是平和到不知如何恨人,煜泽是个男孩子,性子自然是刚强些。但毕竟是母后所生,骨子里也是不知该如何去恨的。
煜泽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垂首看了看伊水的信。他默默地将信纸翻了过来。仿佛是思忖了一会儿,突然将右食指含入口中,用牙齿用力一咬,鲜血立刻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泽儿!”我诚然是被煜泽的举动吓了一跳。
煜泽只是自顾自道:“这里没有笔墨……”遂在那信纸的反面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写下了四个字“吾安,勿念”。
我忙取出手帕,将煜泽还在流血的手指包裹。心疼道:“泽儿,你这又是何苦?有什么话,姐姐给你转达不就是了?”
煜泽的脸上还是那种凄凉的浅笑:“我只是想留点亲笔给伊水罢了,只怕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听了这话,我心中沉沉地哀叹了一声。煜泽,这样的信,纵使伊水想留也留不住啊。若是日后被发现,必生祸患。然而这话,还是没有忍心告诉煜泽。我默默将信收起,遂道:“我不宜久留,该走了。泽儿,纵使一天只这一顿饭,也要好好吃。你都不晓得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
“若是他们在餐中下毒,想要了解我呢?”
我思量片刻,从发上摘下一支素银簪子,塞进煜泽手中,道:“银器可验毒。纵使防人之心不可无,也要保住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煜泽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走了。泽儿,你要保重。”我起身正要离去。
“姐姐!”就在我刚转过身时,煜泽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问道:“何事?”
“前几日,穆国太子来过。”
原来是殷晟来过,难怪煜泽今日见我并没有太多惊喜。殷晟怎么回来?听了煜泽提及他,心中还是不禁微微一颤。却仍只是淡淡道:“他可以随意来看你?”
煜泽凄惨一笑:“我是他的囚犯,他有何不可?”我不语,煜泽又接着淡然道:“他似乎很喜欢姐姐。”
我仍是不语,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煜泽又问:“姐姐,你见过他了?”
终于这是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我便坦然道:“是。”
“那姐姐喜欢他么?”
面对煜泽这么直白的问题,我不禁心里慌了一下。不喜欢么?这不是我心中所想。喜欢么?我知道我不可以。很快回过神来,淡淡道:“我不知道。”遂有反问道:“你希望我喜欢他么?”
煜泽思量了一下,直言:“我也不知道。”
煜泽的回答,多少令我感到些许意外。便道:“你应该恨他。”
煜泽只答:“他确实是个正人君子。”我又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听煜泽又问:“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他?”
“不。”我很快地反驳道,遂又加了一句,“这不是喜欢。”
只是偶时有些想念罢了。然而这话,终是没有说得出口。
“那姐姐你也保重。”
我知这是煜泽在与我作别。便离开了。只是刚走两步,还是不禁回头看看煜泽。他对我淡淡一笑,看得出他笑得时那么累,嘴角流出的只有无尽的苦。这样强颜的笑,只是更加对我表露了他的凄伤。我实在是不忍,便回过头去不再看他,这回是真的离去了。
才出大门,只见那两个侍卫横在地上呼呼睡了过去。我蹲下发现被打翻的酒壶周围洒出的酒似是冒着白沫,我认得出——是蒙汗药。
其实好久与煜泽未见,在里面已耽误了许久。原来伊水早就猜到我与煜泽有好多话要说,才在这酒中下了药。而且那药量放的很少,难以被发觉。纵使那两个侍卫醒来,也只会以为是喝酒误了事。
伊水的思虑,总是周全的。我无声息地一笑,便自顾自地离去了。
我去雨槐的住处问候了几句,变回了棠安宫。宫内不见伊水。今是除夕,想必宫中有许多宴席。我与棠安宫里的人向来是不熟络的,便独自于自己屋中寻“杨柳音”来,随意地拨着曲子。就这样等着吧,宴席总是要到很晚的。
是夜,我刚重新点燃将要熄灭的蜡烛,便听见门外众人在喊:“太子殿下万安!恭候静慈公主!”公主未归,宫人们自然是不敢睡的。只是殷晟,他为何也来了?心中有一点点悸动,可剩下却都是胆怯。故我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静坐与屋中,却又不由得向窗外望去。夜色模糊,又有众人簇拥,自然是看不清什么的。
轻叹一声,却也不知自己在叹什么。
我随手将“杨柳音”收起。竟听见有敲门声。
“请进。”我习惯性地答道。
而见了进来的人……心中有一点是预料到了,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惊慌,忙跪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我见他伸手要来扶我,便自己起来了。我仍低着头,并没有看他。只听他轻声唤了我的名字:“蝶儇。”
我强作镇定答道:“是。”
他不理会我的冷淡,仍是说他的:“蝶儇,我知上一回是我太唐突吓到了你。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原谅我好不好?”殷晟的语气,让我如何不原谅他?其实,我又何时怪过他?
而我嘴上却仍是冷淡应道:“殿下真实折煞奴婢了。奴婢实在惶恐。”
“蝶儇,别这样……我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我只是想向你道歉、其实……我本以为你会答应我……”他似乎是真的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的语气,那么卑微。我心下还是不禁动容,抬头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不敢去看他如水一般的眼眸,只怕那会使我动摇。
只看了一眼,只看清了他神色中无形无尽的期待,便又将目光缩了回去。
不,绝不可以。和他在一起,与选择了死亡又有什么区别。这我都知道,可是……没有可是。只是拒绝他,难道连这都做不到么?赫蝶儇,你怎么这么没用!
我淡淡道:“太子殿下恩情,奴婢一直铭记在心。只是,身份有别。殿下深夜来奴婢这儿,叫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只是夜深,我将水儿送回来。”
“殿下送送公主,以示兄妹情深,这自然是好事。只是此事实在与奴婢不相干,何必又要来白白地落人口舌呢?”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奴婢是奴婢,身份微贱。几条命也抵不上太子殿下的亲自探望。这实在是不合规矩。以后若无要紧的事,还请太子殿下不要再来奴婢这儿了。”我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只是真的希望我与他不要再相见。我想只要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必会渐渐淡忘此事。
我低着头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他说话。良久,良久,只听见一声“罢了。”我终于真的抬起头,见他转过身正要离去。我不敢失了规矩,忙行礼:“奴婢恭送太子殿下。”
夜极静,我以为殷晟已经走了,便抬起头。却只撞见了他那双一尘不染的眸子。我一时不敢起身,只见他的眼里有太多太多无法言喻的不舍。而弥漫在我自己眼中的又怎么会是舍得。可我们真的只应该是两路毫不相干的人,罢了,罢了,何必要自己显得那么没用。
我默默将头低了下去,遂只听见一声轻叹,又听见一声很轻的关门声。这回我可以确定,他是真的走了。我缓缓地起身,我不能让自己多想,这样的情感是无益的,多想更是无益的。既然这些关于殷晟的一切都是无益的,那就不要再去多想了。
原来自己,已想了这么多。
过了一阵子,又听见有敲门声,我亲自去开门——是伊水。伊水已换去了繁琐的礼服,换上了家常的服饰。她一进来便轻笑道:“方才哥哥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神情我也看得出来,一定是给姐姐推出来的。”
我轻叹道:“我与太子殿下,终是没有缘分。”
伊水仍旧是微笑:“妹妹一个外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姐姐自己认为是对的就好。”
我也浅浅地笑了一下,真的不愿再提及此事,便对伊水道:“今儿我见到煜泽了。”
听我提到煜泽,伊水总还是显得有些按捺不住,忙问道:“真的么?煜泽可好?吃饭吃得好么?睡觉睡得安稳么?”
我不语,实在无法回答伊水这么多关心。只是默默从怀袖中取出信封。伊水见是原来的信封,神色有些疑惑。她接过信封取出信纸,看了煜泽的字,伊水带着凌乱的凄然道:“煜泽若真的一切安好。又怎会以血为墨回信给我?”
我仍旧不语,伊水缓缓放下信,深深地望着我道:“姐姐,告诉我。煜泽如今是不是并不好。”
我实在是不忍心去回答伊水的问题,喃喃道:“伊水,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伊水的眼中满含着一种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悲伤。她转过身欲离去,嘴中有气无力道:“我累了,先回去了……”
这让我有些放心不下,上前去拉住她:“伊水,没事吧……”
伊水对我强撑出一个微笑:“没事。今儿一整日都是宴会,真的有些累了。”
伊水这样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看着伊水正要走,我还是仍不住提醒道:“那信记得烧掉。”听我出此言,伊水却忽然停下,神情中似是有不情愿。我愿以为伊水那样聪明,我提醒这一句也是多嘴罢了。可此时的伊水竟犹豫了,我忍不住上前两步补充道:“那样的信真的留不得。”
伊水将头微低了一下,遂道:“我知道了。”她也不多语,说完转身便离开了。夜如幕,我看不清伊水的神情,只觉得她的背影,只是难过,
我不知该作何感想。煜泽的落魄凄凉,伊水的难以割舍。还有殷晟对我的,我却永不能接受的缠绵之情。
一切都会好起来?这般无奈的安慰,还有谁会愿意相信呢?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