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春来欲奏《阳春歌》 ...
-
次日,我去为煜泽送饭时只对那两个侍卫笑谈,里面那人似乎很是可怜,还请多关照他。那两个侍卫并未,起疑心,不过笑了我太善良。还说上回的酒很香,竟不知不觉间就醉了。我亦是笑笑便大概敷衍了过去。
往后的日子,我每日去看望雨槐。雨槐有了人照拂,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后来也不用我去替她送饭了。我也就不用日日都去看她,一个月,去个五六回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三月了。殷晟没有再来找过我。我本以为这就是我希望的,然而越久不见他,我却越是不经意地想念他,又不知这是为何。
春天渐渐来了,棠安宫里的花也渐渐开了。只是我所喜爱的景象。我时常留恋于宫后院的花丛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棠安宫中虽是种了许多广玉兰,而开的花却大多是紫玉兰。白玉兰当真是寥寥无几。
一日,我正在花下出神,忽见伊水带着笑靥走来:“姐姐好兴致,日日都对着玉兰花出神,可是对玉兰情有独钟么?”
我笑道:“我最爱的是白玉兰。棠安宫里的玉兰却都是紫色的,真是有些可惜。”
伊水望了望那紫色的玉兰花。微微一笑,道:“姐姐是喜爱白玉兰么?妹妹却觉得白色略为单调,花儿自是姹紫嫣红为美。”
我的笑亦是浅浅的,缓缓道:“别的花也就罢了,只是这玉兰花一定要是白色的。紫玉兰美则美矣,只是更多的是高贵矜持,少了些清新典雅、一尘不染的气质。”
伊水听了我这番话,拉过我的手:“若姐姐真是如此钟爱于白玉兰,倒是有个好去处。”
我忙迫不及待地问:“何处?可带我去么?”
伊水答道:“今日我母后要来,恕妹妹不能带姐姐去了。不过倒也不难找。出了棠安宫,一直向南走,便可见到一个友兰园。那园中可全是白玉兰,一到开花时,繁盛地可叫人淹没其中,当真是甚美。”
我心下可欢喜极了,等不及地就要去。便匆匆辞了伊水,向友兰园去了。
一直向南走,今日天气是晴好的。澈蓝的天空中飘着丝丝缕缕的云彩,微风也送来丝丝缕缕的暖意。这一切,总还是有生机的。
走了一阵子,我似乎隐约瞧见玉兰花的影子。再走两步,便真的看见一花园,门口挂着带有“友兰园”字样的匾牌。。我还未走进去,就看见门口已布满了白玉兰一尘不染的花瓣。更有许多株花直接将身子探出围墙之外,所谓“满园春色关不住”,大抵正是这个样子吧。
我走进去时,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花儿茂盛得,简直就像在人的眼前蒙上了一层白雾——我只能看到眼前及脚下,却永远也望不到尽头。几乎每一朵花都开了,密得已难以看到褐色的树枝。唯一能与这雪白对比的,是时不时飞来的色彩斑斓的蝴蝶。风乍起,许多花瓣被吹向空中,又如雪一般地飘落各处,真的好美好美,我不禁在花下翩翩起舞。
忽然听见,友兰园深处隐约有琴音传来。那琴音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又不带半点杂质。当真是弹得甚好。然而四周都是花,我也望不到弹琴人,我便顺着琴音寻去。
寻了一会儿,琴音越发真切了。我分辨得出,是一首《阳春歌》。只是琴音中少了些对于满园春色无人欣赏的惋惜,更多的是对春天毫不加掩饰的喜爱。我不禁轻声和着: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眼桑袅风。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绣户中,相经过。飞燕皇后轻身舞,紫宫夫人绝世歌。圣君三万六千日,年年岁岁奈乐何!”
“对得好!”我念完时,那琴声也停了。我本时要继续向前走的,却突然听到这一句,且又是个男人的声音。又恰巧我透过花枝的缝隙间,看见园中的凉亭里确有一男子,身前摆着一架琴。我吓了一跳,一时怔住了。又忽见男子正向我这边走来,已离我很近很近了。我忙转身要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请留步。”——那声音就在我身后。
我只好停下转过身。那男子身形高大,很有玉树临风之感。他面上的笑容看出一种超凡的洒脱。我不认得他,也相信他也不认得我。而他面上的笑容却显然是等着我先说话,这让我感到有些窘迫。只得试探地问道:“不知尊驾是?”
他仍旧带着笑容道:“我是三王子。”
竟是个王子!我忙跪下行礼:“奴婢参见三殿下。奴婢是刚进宫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殿下恕罪。”我心中十分不安,只盼着这三王子可别是个狭隘的主,不要真的降罪于我。虽然他方才的神情看上去并未生气,但还是有些担忧。
却不想他竟然朗声大笑起来:“奴婢?你只是个奴婢?若奴婢都像你这样,那我穆国还愁难见美人么?”
见他似乎真的没有半点生气,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却仍跪在地上不敢出声。遂听见一句:“起来吧。”这才起身。三王子面上仍是那种不屑于礼节的笑,轻松得不给人半分压力。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他的言语竟如此不拘小节。然而不管他如何如何,我都不能失了分寸。只是恭谨答道:“奴婢蝶儇。”
“蝶萱?‘萱’字可是萱草的‘萱’么?”
我脱口便答道:“非也。《诗经》里有谓‘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正是奴婢名。”
我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只是很快便被掩饰了下去,又恢复了那洒脱的笑容,他对我道:“你方才念的《阳春歌》,与琴音和的甚好。可是也懂得琴理么?”
我徐徐答道:“琴声究竟若何,唯有弹琴人自知。奴婢听了三殿下的琴音,只觉得殿下应该是真的很爱这春景的。仿佛这美景纵使他人不欣赏,但有了自己欣赏,并这样喜爱,也算是没有辜负。”
三王子的脸上虽还是如旧的笑容,而眼中却总是闪着难以相信。我不知这是为何,只听他道:“你评得很好。会弹琴吗?”我微微点头,他又大笑道:“若不由美人亲奏一曲,才是将这满园春色辜负了。”
“奴婢遵命。”于是,便跟着三王子来到他的琴前。我没有弹别的,没有弹我最喜欢的《折杨柳》。只是又将那《阳春歌》复奏了一遍。三王子坐于琴侧的席上,静静地聆听。我忽然想起当年怡然自得的《折杨柳》与那夜卑微于不安的《折杨柳》,亦是有人在旁静静地听着。我可以将琴弦调拨得浑然天成,却无法将心弦调理成章,反而更显的剪不断,理还乱了。实在是无法可想。
曲毕。我看向三王子,只见他眉心微蹙。声音中似是有难解道:“你弹得很好。只是你的琴音中大有愁思。虽与我同弹的是《阳春歌》,当真是不像同一首曲子。也许正如你方才所说‘琴音若何,唯有弹琴人自知’,近来可是有烦心事么?”
我没想到他竟如此懂我的琴音,甚至还能隐隐看穿我的心事。而我的事又如何能够让他知道?只是浅笑道:“殿下见笑了,奴婢哪里来的什么心事。左不过是初来宫中,时常想念家人罢了。”
他仿佛是感到我并没有说实话,但也没有生气,仍是微笑道:“若是思念家人,琴音多少是意蕴悠长,愁思只是淡淡的被包容其中。而你的琴音中却仿佛是一种无法可解的难舍难分,淋漓尽致地显出无限哀愁。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所想,你若不愿说,也不该逼你。”
我当真是无言以对。一来他竟如此懂得琴音,虽然我也向来相信琴声流露人心,却也不想竟有人能将我的琴音看得这般的透。二来,欺君可是大罪,这种事常人并不会在意真话假话,而他却心里明知我没有说真话,却没有一点生气,甚至还表示不愿意逼我。
正尴尬间,又忽听得三王子朗声大笑起来:“我不过随口说说,你不必在意。你若无事,可能陪我游园否?”
我抬头望见周围的玉兰花有些被染红——是太阳偏西了。“奴婢是棠安宫里的,天色已不早。奴婢若回去晚了,静慈公主会不高兴。怕是不能陪殿下游园了,请殿下恕罪。”
“你是棠安宫里的?”
“是。可有何不妥吗?请殿下明示。”
他只是笑:“哪里来的不妥,静慈可是个好主子。天色的确不早,你去吧。”
我见他没有说话,正要退去,却忽然听了他一句:“三日后正午,我仍想在这里见到你。”
我不敢不诺,便答:“是。”遂后退两步,离开了。
回到棠安宫,宫院内分外寂静。我猜是殿里出了什么事,便想去一看。却忽然感到有人拉住我的手:“别进去,陛下和王后娘娘在里面呢。”那声音十分稚嫩。我转头望去,果真是个小女孩,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我笑答道:“谢谢。”
那女孩仿佛是认得我:“姐姐可是去年深秋进来的吗?”
我与棠安宫中的宫人向来是不甚有来往,故心中不解她是如何知道我核实进宫的,便问道:“的确。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只是笑答:“这有何不能知道?何况也不止我一人知道。姐姐长得这么好看,又时常进出内殿,便知很得公主器重。我们怎会不认得姐姐?只是常见姐姐并不愿与我们来玩,所以大家也也只好敬而远之了。”
我心下愕然。我本以为只要我平时少些言语,便不会有人注意我。而现在看来,倒真是有些不可能了。我又看了看那个女孩,她着了一身粉蓝色裙装,髻上戴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蔷薇。面上毫无粉黛。眼睛很亮,嘴如樱桃。这样的可爱让人看着十分清爽自然。我笑问:“这位妹妹可愿、来我屋里坐坐?有今日刚做的栗子糕呢。”
她似乎是未想到我竟如此友善,又许是小孩子天性,听了有甜食,忙急切问我:“真的可以么?”
如此,我便笑着携了她去我的屋中。我平日里也是爱吃甜食了,伊水便叫若瑶一日三趟地来送。故我房中点心是少不得的。那女孩子十分专注地捡着碟中好看的栗子糕吃,我随口问道:“还不知妹妹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宁嘉。”宁嘉,是个好名字。她本是专心地享着点心,头也不抬。听了提到名字,却忽然抬头疑惑道:“我刚进棠安宫时叫做香蕊。后来公主有一回无意中注意到了我,嫌着香蕊这个名字俗气,便赐了我叫宁嘉。虽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得用着了。“
我脱口就道:“‘宣政治国,人则宁嘉’,宁嘉乃安好之意。公主是希望你长乐平安,这可是个好名字。”
宁嘉瞪大了眼睛听着,惊叹道:“姐姐竟懂得这么多。再加上姐姐长得这么好看。说句和姐姐私底下的悄悄话,即便是与静慈公主相比,姐姐当真也不差分毫呢!”
我一下子怔住了。宁嘉是个小孩子,自然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只是我忽然忆及今在友兰园。我与三王子对诗论琴,还有他眼中若隐若现的不可思议,连宁嘉都能觉察出不对,更何况是一个王子。我只感到身体一阵发麻。只得对宁嘉嗔怪道:“妹妹也太不懂规矩了,这种话让别人听去了可如何是好。我哪比得上静慈公主半分?不过是打扫书房时,偶然翻了公主的书籍,略识了几个字罢了。”
宁嘉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问道:“还不知姐姐怎么称呼呢?”
我见算是应付过去了,心下略松了口气,但只怕三王子可没那么好应付,嘴上只淡淡答道:“我叫蝶儇。”宁嘉不过点点头,并无多话。那盘栗子糕眼见着是被她吃下去大半了。我随口问道:“公主待你好么?”
“好。”宁嘉不假思索地答道:“公主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怜悯。姐姐也定能感受到。就如我,虽然我在棠安宫里并不十分受重用,但亦可以衣食无忧。”我微微一笑。见那点心是没了。宁嘉嗔道:“这栗子糕也太不经吃了。一口便没了。”
我掩口笑道:“你下回若还肯来,我定要准备一桌子点心,看还经不经吃!”
宁嘉抹了抹嘴角,亦笑了:“姐姐可见过若瑶姐姐么?”
“自然了。她是公主的贴身近侍。每回见到公主时都能见到若瑶。”我不明白宁嘉为何如此问。
“我曾注意过若瑶姐姐。虽然公主对我们都很好,可是我看得出,公主对我们多半是怜悯。对若瑶却似乎你一样……我也形容不上来。”
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注意过若瑶。她的穿着似乎从不显眼,对于她,我只知道她日日跟在伊水身边,就如影子一般。伊水似乎也很信任她,因为每回我与伊水说悄悄话时,伊水也不避讳她在身边。我却从未在意过,虽也常常相见,而她的长相在我眼中也就如她人一样,只是一个影子。
我淡淡道:“许是因人家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故公主格外善待吧。”
宁嘉努着嘴,似乎不以为然。却也只摇摇头,不再多问。其实我也没有太在意宁嘉的话。因为曾经在仁和宫,我也自知,对馨儿与其他宫人比起来,也是格外好的。
窗外,天空隐隐现出灰紫色,是夜色弥漫上来了。我对宁嘉道:“天色渐暗,妹妹早些回去吧。”
“嗯。”宁嘉笑了笑,“下回来时,姐姐还有点心么?”
见宁嘉如此在意那些点心,我也不禁笑了,道:“有,有,有。只要你喜欢,以后我我屋里的所有点心都归你。”
宁嘉笑着与我道别,我将宁嘉送走后,取来“杨柳音”独自弹着曲子。
一会儿,见伊水笑盈盈地进来。问道:“姐姐今儿怎的不再弹《折杨柳》,倒是弹起《阳春歌》来了?”
我特地看了看站在伊水身旁的若瑶,长得还算标致。我细细看竟发现若瑶与伊水眉眼间竟有些相像。不同的是,伊水眼中的,更多的是身为公主的傲气。而若瑶眼中更多是顺从与温和。
我笑着随意答道:“再喜欢也不能只弹一首,也该换换别的。”
“姐姐今日去友兰园,可还尽兴么?”
“满园玉兰繁盛雪白,一尘不染,果真是甚美。只是,我在园中遇见了三王子。”
“哦?是么?”伊水似乎并不担心我偶遇三王子而有得罪,反倒是更关心我,“姐姐可没被他吓着吧?”
“怎会?我第一次见他。初始确有无意冒犯。只是三王子似乎很大度,并不计较。”
伊水轻笑起来:“他若是计较,我便可断定今日姐姐遇到的并不是三王子。”
我心下疑惑:“此话怎讲?”
伊水道:“三王子穆殷旻,年十六。为默娙娥(1)所生。可是宫里典型的清闲贵人了。每日只顾着他的琴棋书画,也从不问过政事。宫里人私下议论,说的好听了,就是个风雅君子。说到不中听了,就是身为王子,不知为国事分忧,只知独自快活,不成体统。只是他的性子,是洒脱到不能再洒脱,任何人都未见过他为任何事生气过,他又怎会与姐姐计较?”
我点了点头,有对伊水道:“他约我三日后见。”
伊水并不在意:“姐姐去便是了。妹妹我只提醒一句,三王子虽不拘小节,姐姐可要留心着,被人瞧见,总是不好。”
“我明白分寸。”
说完我又继续弹着曲子,伊水也就坐于一旁倾听。我还是觉得《折杨柳》更美一些,虽业说不出究竟是哪儿胜过了《阳春歌》,总之就是觉得,《折杨柳》的哪一种曲调,传达出的那一份情感,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注释:(1)娙娥:西汉汉武帝定的妃嫔等级的第二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