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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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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伤痕
事故处理得非常迅速,责任认定也非常明了,当警察一脸肃穆的找到病房的时候,小牧依然紧紧地握着已经中断信号的手机,就像能握得到爸爸的一丝气息。
一名警员看了看躺在病床上尚未苏醒的母亲,又看了眼紧靠在床边的小牧,小牧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即将溢出的泪水,仰着小小的脸庞看着他,等着他确认那她已经猜到又不肯承认的一切,她总觉得能有一丝的希望,让她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那名年长的警员俯下身来,握着小牧冰冷的小手,轻声问道:“小朋友,你——你们家还有其他人吗?”
小牧别过头,望了望身边的妈妈,再转过头时,已然多了一分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定,她抬起头,看着周围的警官,异常平静地说:“没有,您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那名警官顿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我姓安,你可以叫我安叔叔,呃——”安警官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今天早晨,距S城100里左右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我们——我们想请你确认一下,是否——是否是你的亲人……”
小牧的身子有些摇晃,安警官扶住了她,说道:“你——还有什么人能陪你吗?”
小牧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拳头,留下串串齿痕,试图吞噬自己的哽咽,想了一下,说:“那就找徐妈妈吧,青石巷103号。”
安警官看着面无表情的小牧,讶异她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的坚强和冷静,他转过身,对身后的警员轻声交代了几句,那名警员迅速地走了出去。
徐妈妈来得很快,同来的竟然还有雅欣与徐伯伯。脸上都盛满了震惊和担忧。雅欣一下子冲到小牧身边,紧紧地拉着小牧,却什么也说不出,徐妈妈则一把将小牧搂在怀里,:“菩萨哟,这可怎么是好?怎么祸不单行呢!”徐妈妈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小牧,小牧突然感到心里的酸楚直冲眼眶,伤心竟一分胜似一分。
小牧拒绝了大家的劝告,执意要亲自去看一看。通往太平间的道路那么长,那么长,冰冷的空气好像很远就扑过来,撞得小牧阵阵发冷。雅欣和徐妈妈一边一个搀扶着她,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注入她身上似地。
徐伯伯快行几步,随着警官推开了大门,空荡荡的太平间里,只有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灵床,惨白的床单覆盖着一个人。床单上尚有斑斑的血迹,想必是车祸过于惨烈,肢体已然支离破碎,才使得这么久后,血,依然浸了出来。小牧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惨白的灯光映照下的灵床。太平间的冷气和灯光的惨淡,让她觉得一阵阵的哆嗦。她紧紧地并拢着双腿,目的是不至于让自己的小腿抖得太厉害。但雅欣感觉到自己扶着小牧的双臂都颤抖了起来。她转而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小牧,生怕小牧一时受不了倒了下去。
小牧极力的调整着自己不顺畅的呼吸,却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砰、砰、砰”的震着自己的耳膜。几步之外,那灵床上躺着的是谁?跟自己有关系吗?为什么我要来这儿看他?小牧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爆炸了,各种问题闪念在她的头脑里,却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问谁,谁能告诉她答案,那触手可及的答案就在前方,只要向前走几步,就会一切真相大白。可那她不想知道答案的答案,就如同张着丑陋触角的毛虫,让她惊恐的想要逃避。可是,可是,逃到哪里去呢?逃到病房中去?逃到依然在昏迷的妈妈的床前?逃到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妈妈的怀里?都的不可能的了,妈妈是那样的心念俱恢,再也承受不了一点的打击,又怎么能面对这残酷的结局?身后的徐妈妈和雅欣始终不离不弃的护着她,但终究不能代替她把一切都解决。这是否代表着很多事,从现在起,她必须独自面对?是的,别无选择。
小牧再次望了一眼前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步步地挪过去,每一步都觉得那脚步铅注一般沉重。
在安警官揭开白布的一刹那,小牧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到底还是退缩了,到底还是胆怯了。偌大的屋子里,静得只听见小牧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去催促她,时空静止在这里,屋子里剩下的只有等待,再等待。
小牧紧咬着嘴唇,用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背,一下,一下,逼着自己找回冷静,找回面对现实的勇气,一只柔软的小手伸了过来,盖住了正被自己虐待的手背,轻轻地,怜惜地,握着。雅欣,只有雅欣,能如此体贴,如此细心地观察到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观察到她紧张害怕时自虐的行为。小牧心里溢满了感动,一反手,握住了雅欣,同时,猛然睁开了双眼。
近在咫尺的,是小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颜。
小牧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终于泡沫般破灭了。
虽然脸色有些发青,但还算完好无损,没有太多的伤痕,依然可以看到爸爸英俊的面孔,只是,了无声息。直至很久以后,小牧依然坚信爸爸走的很安详,甚至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因为小牧认为,爸爸的心,最后走上了回家的路。
小牧颤抖抖地把手伸向爸爸的脸庞,却触到了一手的冰冷,此时此刻,她才真真正正地感到了爸爸真的离去了,从此与她的宝贝,抔土相送,阴阳两隔。那冰冷最终凝滞了小牧所有的力气,她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发出了出事以来,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爸爸——”
回到病房,妈妈已经醒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门口的小牧,和——她身后的警察。那探寻的目光里,掺杂了她敏感的恐惧,让小牧无比的心疼。
该怎样告诉那饱受病痛的妈妈,她满怀的希望已成泡影,她所期盼的幸福再也不可能实现,她所深爱的丈夫再也不可能回来?她那孱弱的身体能承受的了吗?可是,可是,还有太多的事情小牧都不懂得如何处理,也有太多太多的痛楚不是小牧一个人就能承受得了的,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远远地超出了她这个仅仅10岁的孩子所能承担的极限,她太想有个人能帮她分担了,哪怕这个人是与她同样处于痛苦煎熬中的妈妈。
想到这里,小牧快步地跑到病床前,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寻找那曾经温暖的怀抱,失声痛哭,“妈妈——”
婉秋已经感到事情的不妙,她挣扎地坐起来,急忙叫道:“小牧,小牧——”
而小牧只是摇着头,什么也不说,一个劲儿的哭,在她确认的温暖的港湾中,释放着自己多日来的委屈和悲伤。
婉秋的目光越过小牧的头顶,落在了雪白的被子上,有一阵的迷茫,这个时候,她反倒冷静下来,等着小牧的答案。她谁也不想问,只想让小牧亲口告诉她预感的一切。
婉秋慢慢地伸出手去,上面还布满了刚刚愈结的疤痕,她轻轻地捧起小牧的脸,强迫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她。小牧的眼睛已经红肿,脸上泪痕交错,几缕细发被泪水打湿,粘在面颊,婉秋帮小牧把头发拂开,一下一下地,仿佛再没有一件事比这重要。然后,她定定地看着小牧,目光坚定而执着,不容许她有片刻地逃离。
“小牧,告诉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婉秋的声音同样坚定,亦如她的眼神,她的内心。
“妈妈,”小牧依然哽咽得难以出声,真的要告诉妈妈吗?小牧看着妈妈的眼睛带着太多的犹豫,她小小的心念里不知道怎么权衡这种利弊,没有一件事是她经历过的,也没有人会每一件事都手把手的教她处理。
晚秋耐心的等待着,不管身旁站了多少人,多少陌生的人,她决然的盯着小牧,目不转睛。不漏下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告诉我,小牧,好孩子,告诉妈妈,没事儿的,什么都告诉我,说出来,就没事儿了……”晚秋有如催眠一般,轻声的说着,温柔的就像每一次接小牧放学,问小牧晚上吃什么饭。小牧被深深地迷惑着,不自主的喃喃道:
“妈妈,爸爸死了,爸爸死了……妈妈……”更多的泪水从小牧的大眼睛里涌了出来,小牧的声音也随之渐渐地大了起来,“爸爸出了车祸,妈妈,都怪我,你进了急诊室,我------我真的很害怕,我给爸爸打电话,我要他回来……我不知道他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我真的不知道……妈妈……”
“爸爸要去哪?”
“我不知道……”
“和谁一起去的?”
“我……”小牧难以回答。
“林太太,”安警官回答道,“据调查,林海涛先生是去B城参加一个商务会议,在距离高速口100里的地方出的车祸,当场——死亡。同车的还有一名叫‘江惠媛’的女士,正在抢救中,情况很危险。”
徐妈妈在一旁焦急的观察着形势,她没办法也来不及阻止阻止安警官的公事公办,但她太明白这句话对晚秋的作用了。不禁恨的一跺脚。
婉秋并没有看向声音的来源,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就那么,一动不动的,捧着小牧的脸,眼睛定定地看着小牧,一眨不眨的,看着,看着,就像捧着的,看着的,是她的整个的世界。在她深潭一样的瞳孔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一滴眼泪。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慌乱的小牧,不知道怎么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