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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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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触目一片洁白,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头顶上的加湿器在“嘶嘶”作响。
这是小牧最不喜欢的环境,她对医院有种难以排解的心结。小的时候生病,江伯伯想要送她去医院,小牧不敢明说对医院的厌烦与恐惧,只好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对江伯伯打着手势,“江伯伯,等会儿去呀!”江政生不明就里,当然心疼的答应。等过了些时候,江伯伯再提去医院,小牧还是故伎重演,可怜兮兮地望着江政生,“江伯伯等会儿去呀!”江妈妈又赶紧上前:“让你等就等一下嘛!”几次三番,等到的依然是“再等会儿”的要求,江政生终于猜到了小牧的小把戏,一时间哭笑不得,若是一直顺着她,抗拒不了她的楚楚可怜的眼神,怕是这医院等到天黑也去不成,病不就耽搁了,偏偏静芝宠小牧宠得毫无原则,他刚想说什么便被她拦在面前。
每每这时候,江逸川总是阴着脸,果断的背起小牧就向外走,小牧也怪,只敢撇撇嘴,搂着江逸川的脖子,不再敢反抗,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开了闸一样的淌下来,把江逸川的衣领打湿了一大片。江逸川丝毫不为所动,等病好了出来院,小牧便会与江逸川冷战好几天,以抗议自己的屈辱,可没办法,这里是她永远也迈步过去的坎儿。
斥逐在鼻端的消毒水儿的味道,让小牧难受的很,她动了动躺得酸疼的身子,想起来,却发现手被人紧紧地攥着。
床前趴着一个人,熟悉的背影让她眼睛一热,多少年前,他也是如此的陪着胆战心惊的小牧,他趴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浓黑而密实的头发,有些蓬乱,让头顶上的那个漂亮的头旋儿又加深了些,他的双臂伏在床沿上,更显得他肩膀宽阔而挺直。
小牧不禁想到,靠在那里一定很舒服吧?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让她的脸上又升上了些许的温度。小牧把这归罪于雅欣的言传身教。
江逸川的身材如今已然高大了许多,伏在小牧的床边,后背绷得挺直,显然,很不舒服,小牧刚刚轻轻动了一下,江逸川便警醒了,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向小牧,眼底充满了血丝,显然是守护了一夜,见小牧睁眼望着他,喜得忘记了疲惫,轻声道:“醒了,太好啦,咦?怎么脸还是这么红?烧还没退吗?”说着,将手探向小牧的额头,小牧怎好说是刚才自己的龌龊的想法所致,只是摇摇头,边往回拽着自己的手,江逸川“哦”了一声,有些不自然的松开了紧握的手,然后道:“饿了吗?小牧?我去叫医生,再去给你弄点吃的!”说着,急急忙忙地就往外走去,像要急于摆脱什么似的。
刚一开门,差点撞上正要推门而进的江妈妈,江妈妈轻声斥道:“逸川,你毛毛躁躁地去哪儿呀?怎么也不守着小牧,万一……”
江逸川“嘘”了一声,侧过身,揽过妈妈的肩膀,“妈,还说我呢,别唠叨了,你看……”静芝象征性的打了一下儿子,顺着他的手望过来,小牧虚弱的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吃力的抬起没有挂点滴的那只手,伸向她,静芝张着嘴,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赶忙快走几步,来到床边,握着小牧的手,“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说着说着,竟哽咽下去,发不出一点声音,江逸川在门口无奈的提醒道:“妈……”静芝明了,赶忙背过脸去,用手试了试,自嘲道:“你看我,这是怎么了?坏丫头,这都怪你,小牧啊,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你可把我吓死了,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要到庙上去求菩萨了……”小牧看着江妈妈喜极而泣的面容,轻轻地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水终于滑落下来,烫着江妈妈的掌心,静芝慌得不知所措,急道:“小牧,怎么了,啊?是哪里难受吗?我让逸川去叫医生啊!”说着,就想回头吩咐,小牧连忙摆摆手,看着江妈妈,打着手语道:“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静芝看明白了,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又不禁含泪道:“孩子,只要你能好起来,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的,妈妈操多少心都甘心的呀!”
小牧闻言,感到这些天来的担惊受怕,挣扎无奈,委屈难过,一股脑的涌了上了,冲开了她脆弱的提防,化成眼泪泛滥开去,她测过身,一把搂住坐在床边的静芝,将头埋在她的腿上,无声的抽噎着,输液管随着她的剧烈耸动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摇晃着,每晃一下,都让江逸川的心跟着牵痛一下。
江逸川站在门口,看着母女俩相依而泣,脸色一点点的沉下去,一抹少有的阴鸷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盖住了他一贯的温和的面容,他发誓,再也不能,也再也不会,让这母女俩,他这一生需要保护的人,受一点的,哪怕一点点的,惊吓,与委屈。
小牧把手伸出窗外,房檐上滑落下来的雨滴,一颗一颗的打在手心里,带着温柔的重量,轻轻爽爽的凉,又灵活的钻过手指缝儿,倏地逃之夭夭了,只留下点点的湿润的痕迹。
一阵风吹来,夹杂着细密的雨丝,拂在脸上,隐隐有清香涤荡,沁入心脾,这让小牧想起了儿时在青石巷老宅子里的情景。
每每像这样的雨天,无法出去玩的时候,小牧也一样倚在窗前,伸出手去接那雨滴,雨滴打在手心里,痒痒的,酥酥的,惹得小牧抑制不住的缩着肩“咯咯”的笑,妈妈便会急急的跑上楼来,脚步踩着木质的楼梯板,“咚咚”的作响。小牧会在妈妈推开房门的一瞬间,迅速的把手缩回来,背过小手,面向房门口,笑盈盈娇气气的讨好道:“妈妈!”头上的羊角小辫儿还在晃呀晃的,泄露着自以为是的小秘密,奶声奶气的童音,总是让妈妈收起刚要责备的面孔,轻叹一声,拉过她背在身后的湿漉漉的冰冰凉凉的小手,暖在自己的手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座承载着幸福又弥漫着痛苦的老房子,竟又因婶婶的觊觎而再次掀起了她生活的波澜,小牧轻叹一声,雨点儿飞进眼睛里,涩涩的难受。
房门刚刚响了一声,责怪声就随之而来:“小牧,你在做什么!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你不让我操心,你就不自在,是不是?”
一连串的责骂,向小牧轰炸过来,却换来小牧一脸灿烂的笑容。
“笑,你还有心思笑!”惹恼了江妈妈的下场,就是,小牧迅速的被拽回床上,塞到被子里,像蚕茧一样,被裹得严严实实,只允许露出一个小脑袋。
江妈妈坐在床边,尽职尽责的看着她,伸出手去捏她脸上残存的笑容,“还笑,仔细又着凉!”
一连几天的阴雨天,让小牧的病情反反复复,江妈妈不放心,让小牧在医院里打几天点滴观察,谁也没有再提那天的事,唯恐再刺激到小牧。但只有小牧知道,她的心,反倒突然间就那么静了下来,某些东西在她心底硬生生的的断了开去,“咔嚓”一声之后,一切都归于了宁静,断了,就是断了,一道新生的裂谷,横亘在小牧的眼前,她如此淡然的站在此岸,彼岸,有她爱恨交织,渐行渐远的童年,纵使彼岸花开无垠,也终究淡出了她的视线。
“砰”的一声巨响,吓得江妈妈和小牧一跳,也不必回头了,都能确定谁是这噪音的制造者。小牧祈祷左邻右舍没有心脏病患者。果不其然,没五秒钟,小迪一边抖落身上的雨滴,一边甩下书包大嚷道:“小牧你有完没完,一天到晚在这破地方呆着有什么劲?有意思吗,你?闹得家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小牧本来就让江妈妈捂得燥热难受,小迪一句话,彻底让她晕了过去,还有意思吗?大热的天,被某位爱心人士捂成个粽子,你到这儿又意思个看看?
小迪把书包往床上一扔,书包在叮叮当当,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之后,热情的吻上了小牧的脚,小牧在火热热的被窝里龇牙咧嘴,也不知道这书包里都装了些什么。
小迪则大摇大摆地走向床头,充满爱心的看向小牧——呃——小牧床头柜上的各色水果,拿起一个苹果就啃,江妈妈一顿乱打,“小祖宗,那个还没洗呢!”小迪一边躲着妈妈的追赶,一边狼吞虎咽的咬着苹果,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饿死我了!
趁江妈妈追小迪的空当,小牧终于得以解放,迅速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果然惹来了顾此失彼的江妈妈的一声尖叫,碰巧推门进来的江政生皱了皱眉,责备道:“天啊,静芝,你还记得这是病房吗?”“我……我……”静芝委屈得无语,小牧却因突然的热闹起来的小空间上扬起了嘴角,快乐是如此的简单,她与奢华无关。但是,人们是如此这般的不知满足,快乐了,还要快乐的纯度,还要快乐的浓度,背着十字架行走于人世间的人们,谁敢说自己有不参杂一丝杂质的快乐?纯粹的快乐是有范围,有时空,有实效的限制的,眼前的快乐,常常会被身后的烦恼转眼冲散,因而,人们才倍感珍惜时下的幸福,就像现在的小牧,她极力地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连日阴霾之后的那几张笑脸上,不去想那快乐中的杂质,比如,心怀叵测的张曼琳,比如,一连消失数日的江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