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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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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往事
夜凉如水。
白天的喧嚣渐渐地退却,宁静如丝绸,从四面八方柔柔地包裹过来,平息人一天的烦躁。
江政生默默的伫立在窗前,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一只手里夹着的香烟,很久,都没有吸一口。
静芝轻轻地把一件外套披在丈夫身上,顺手接过了即将烧着手的烟蒂。
“怎么还不睡?”站在丈夫的身边,静芝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在后花园内的游泳池边,一个女孩儿,垂着头,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是很久都没有动。
“还在想小牧的事儿?”静芝笑道,“小牧她的心思,你这个大心理学家还想不到吗?别生她的气了。”
江政生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么会猜不到呢!她就是怕给咱们添麻烦,怕我为了她的事东奔西跑,这孩子从小就无争无求,我又怎么会生她的气,真是让人心疼都来不及。”
“可不是,这孩子就是太体贴人了,说实话,她越是这样,我倒是也有点伤心呢,我知道,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在宴会上发脾气,是吗?”
江政生低下头,没有吭声。许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口强烈的压抑感让他异常的难受。他转过头望着身边一脸担心的静芝,“静芝,你知道……小牧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政生,我知道的,都已经过去的事了,咱们就别再提了,好吗?”
“可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些回忆,那些片段,就一直一直在我的眼前旋转,如此的清晰,与其说是小牧的疏离伤了我这颗做父亲的心,倒不如承认我心头的阴影又跑出来作祟。小牧……小牧身上啊,有我永远也理不清,还不了的债啊。”
“政生,我知道,这么多年了,你每提起这件事都耿耿于怀,但是,这过去的一切,并不都是你的责任啊?”
“不是我吗?那你告诉我,这责任谁来付?这债谁来还?是你?江逸川?江逸迪?还是……”
“政生!”静芝断喝一声,政生的声音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静芝,忧伤而无奈。过了很久,江政生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沙哑的,疲惫的,“静芝啊,就连我的这条命,也还是海涛捡回来的啊!”
“啊?”静芝寻声问道,“怎么回事啊?”
江政生迷离的眼光望着窗外,回忆在夜幕里竟然如此的清晰地一波又一波的袭来。
“你知道,静芝,我,和海涛,从高中到大学,一直是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那时候,真是好时光啊,青春年少,是最为狂妄的年纪,就像现在的小迪,张扬而无所畏惧。”
“那是……刚刚大一的时候,学校经常举办冬令营活动,每次都有滑雪比赛,愣头青的年纪,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总想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证实自己,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仿佛这世上唯我独尊。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滑雪,我不管不顾的,一个人冲在最前面,自以为是的潇洒,夸张的姿势,疯狂的加速度,周遭的喝彩与口号声让我沉醉,让我发昏,我来不及辨析海涛隐约的呼唤,就冲出了预定轨道及防线,飘飘然的心态与来不及收回的速度,让我过了很久才发现危险,但发现就已经来不及了,灾难就在这瞬间发生了……”
江政生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继续说道:“一个隆起的土包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让我避之不及,虽然不大,但借助俯冲的速度,足以把我从地面,狠狠地弹到半空中,落下来的一刹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让我没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就那样直挺挺的摔了下来。”
一旁的静芝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里紧张的揪在了一起,她拢了拢披在肩头的衣服,道:“然后呢?你怎样了?”
“我是被一阵刺痛惊醒的。我四周望望,原来我落下后,随着惯性滚下了陡坡,而我的腿在落下的时候,摔断了。而且我悲哀的发现,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人活动的痕迹,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滑出去太远了。我尝试着自救,可是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疼痛让我难以自制,几尽再度昏厥。而且,坡度很大,以我当时的状况,爬上去的可能,几乎没有,最糟糕的是,看样子,我昏迷的时间不短,因为天已经昏暗,我错过了最佳的自救和他救的时机,在野外生活的人都知道,如果黑夜来临,气温骤降,在我失血逐渐增多的情况下,存活的几率等于——零。”
静芝为她从没有听过的经历震惊了,冰冷的手紧紧底握着丈夫的手臂,“然后呢?海涛,一定是海涛出现了,是吗?”
“对,海涛,海涛,”江政生的内心为往事沸腾着,嘴里轻轻地呢喃着挚友的名字,“那天,也真是老天要给我点教训尝尝,入夜,又刮起了大风,风掀起的雪片打在脸上,冰冷冷的刀割一般的疼,为了保证其他人的人身安全,所有的人必须停止搜救,必须等到天亮之后,风住了再说。只有海涛,只有傻傻的海涛,不甘心,也等不及,一个人偷偷的跑出来,不顾安危,仔细地艰难的辨认着我的滑雪轨道,你能想象得到吗,静芝?当我看到那暴风雪中朦胧的手电筒的光芒,出现在坡顶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当时我已经几度昏迷了,我用生命仅存的意识,喊了句‘海涛’,我都不知道,这微弱的求助,能否穿越残酷的暴风雪,到达海涛的耳里,其实,也真的不可能,可是,可是,就在我闭上双眼之前,我看到了,看到了那束光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依稀传来有重物下滑的声音,有树枝被挂断的声音,忍着疼痛的呻吟声,还有,海涛亲切地呼唤声……”
“后来呢?”静芝完全的听傻了。
“后来?”政生被她逗笑了,“后来,我就又活过来了,娶了你这个糊涂虫啊?”
“啊呀,你个老不正经的!”
静芝不禁恼羞的捶打着丈夫。
政生握住她打过来的拳头,又严肃地看着她:“可是,我后来才知道,海涛,那天晚上独自冒险去搜救有多危险,如果他不能把我拖上陡坡,也被困在山谷里,有多危险,他本可以独自脱身,或回去找救援,但他没有,他怕我没有时间等了,你知道他怎么把我从那么陡的坡下拽上来的吗?”
静芝没有回答,静静地望着重生的丈夫,过了很久,听见政生哑着嗓子道:“用跪的,后来我才从他嘴里套出来,他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一步步地连爬带跪的把没知觉的我,拖上来,陡坡上的枝条与尖锐的沙砾磨破了他厚厚的羽绒服,等上到坡顶时,他都无法站起来了。也有同学告诉我,到营地时,血把他的裤子和肉沾到一起,脱都脱不下来……”
江政生终于哽咽地说不下去了。心底的痛楚与愧疚随着记忆翻浆上来,让他闭上了双眼,无法面对眼前的小牧,面对现实的残酷中坚强生存下来的小牧。
“静芝,你说,我还要做多少才能还回海涛给予我的生命?我又能做什么能换回海涛的生命,还有,那无辜的婉秋。”江政生痛苦地把头抵着窗子,窗子上映出一个同样在回忆中挣扎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静芝忙拉回丈夫,安抚着他,“政生,你放心,我一定让小牧远离过去的悲伤,不再让她受一点苦,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啊,一个母亲还有什么不能为孩子做的呢?”她把江政生拉离窗口,怕他继续陷入回忆的泥潭,“但是,政生,你首先要坚强起来啊,你自己都无法自拔,你让小牧怎么办啊?既然你当初选择了隐瞒下这段往事,总要继续走下去啊,难不成你想让这秘密公布于众吗?”
“不,不,不,”江政生痛苦的抬起头,望向静芝,后者的眼睛平静如无波的湖面,隐含着无尽的包容与谅解,支持与鼓励,江政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静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当初,我懦弱的选择了逃避,我以为,这是对小牧最大的保护,如今,我却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这个心灵的漏洞,我怕这漏洞越来越大,大到我无法再用感情去弥补,去缝合,或者用任何的填充都已无法去堵住这个漏洞,我怕……”
“不会的,政生,不会的,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你做的对,这种善意的谎言,是每一个父亲都会说的。你只是个父亲,政生。”
江政生久久地凝视着静芝,在她的眼眸里寻找着勇气,和答案。明天,生活会照旧吗?未来会一帆风顺吗?静芝说的对,为了小牧,为了孩子,他要放下过往,只留一颗感念的心,就够了。
江政生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那个精致的女孩儿,还在泳池边坐着,泳池边的银色的射灯打在她身上,让她如梦如幻,仙子一般的飘逸动人,想必这个小仙子还在烦恼吧?江政生把手放在窗子上,远远的用手罩住那个小小的人影儿,就像十年前,握着她的小手,走进江家大门的那一刻。
嗨,我的孩子,我的小公主,一切都会好的,江政生宠溺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