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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辗转 ...

  •   是夜,月出东山。小陈大人躺在旅店的床上辗转反侧,思量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散衙后,陈景焕和严季涵走在回客栈的小路上。
      “他们二人完全可以抵死不认。陈娣可以咬死涂石灰只是一时失误,而张壮生亦能改口称汤公子的那把伞是自己捡来的...”
      严季涵摇头:“他们不会这么做。面摊帐篷是我给老鸨子的台阶,她若坚持不认,日后在县衙的严刑之下,罪名还有可能由‘过失杀人’改定成‘故意杀人’,所以赶紧认罪才是上策。至于张壮生,他从头到尾满嘴谎言,这是围观群众有目共·睹的。他若再咬死不认,也只不过多受些皮肉之苦,结果一样都是秋后问斩。何况,霜霜死了,真凶也被擒了,我不认为他会苟且偷生。”
      “他死了,他母亲怎么办...”陈景焕叹道。
      “你在同情凶手?”
      “你不同情?”
      “我只知杀人偿命。”
      陈景焕眨眨眼,不知该如何应答。
      杀人偿命,似乎是最基础的律法。可当它真的发生在眼前了,陈景焕还是不免后背一凉。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世故了,虽然不像严季涵那般老道练达,但好歹为官四年,也摸索出了一套分拨站队、闲事莫理的自保之道。知道官场黑暗,道理亦懂了一大堆,但知道归知道,做到归做到。
      说到底,一年前自己会从翰林院升迁至户部,是因为参与了扳倒老相爷的案子。而他之所以会参与进来,也是因为偶然知道严季涵身受皇命,一直在暗地筹谋此事;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这才成就了他陈景焕的仕途第二春。
      翰林院昔日的同僚都说,小陈大人这是三年的铁树开了花。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帮衬严季涵,他才懒得管这桩闲事。
      现在回头想想,翰林院的工作固然乏味,手中亦没实权,但好歹是自己熟悉且擅长的。虽说偶尔也会与人抱怨几句不如意,但到底也不想去改变什么。是严季涵的牵引,才让他重又有了平步青云的野心。
      咦?重又?为什么是...“重又”?
      想着想着,陈景焕头脑有些发沉,慢慢地,思绪也渐远了...
      不知是梦是醒,恍惚间,听到门外有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家少爷怎么还睡着呢?”
      “是啊,昨儿个出案,老爷设宴,就闹得晚了些,今日且睡呢。”
      “这儿没你的事了,院里候着吧,我来叫他。”
      “这...好吧,麻烦严四爷了。”
      朦朦胧胧的听不太清,却委实令人烦躁。陈景焕把脑袋又往被子里钻了几分。
      此时,“叩叩叩”的敲门声响起。
      “景焕兄,该起了,都要日上三竿了。”
      啊,是严季涵...
      然而陈景焕不想起,他把脑袋整个埋进被子里,嗔道:“唔...就告诉夫子说我病了...”
      “景焕兄?”
      “说我病了——”
      半晌没动静。陈景焕满意地哼哼,迷迷糊糊把脑袋伸出被子透口气,咂摸咂摸嘴,准备安逸地继续睡。
      “起——床——啦!”
      声音大如洪钟,吓得陈景焕一个激灵。使劲睁了睁惺忪的睡眼,看清了站在床头的严季涵。
      “你、你怎么进来的?!”
      严季涵笑得贼,挥了挥手中的小竹片:“刚捡的。”
      “哎呀!又是这套!”陈景焕懊恼,再一次拿被子蒙住头,往床里侧蠕动了几分,再没了动作。
      等了半天严季涵也没回嘴。咦?这家伙今天哑巴了?
      等啊等,就在陈景焕即将又一次陷入梦乡时,惊觉自己肩头被什么东西攫住了。
      “诶?!你怎么钻被子啊?!”
      只见严季涵迎面贴了上来,手里仍不停,在陈景焕的脖颈、腋下、腰间...胡乱鼓捣着,直挠得陈景焕嗷嗷求饶。
      “哈哈哈哈——!”
      没多时,陈景焕清醒了,开始反击。他本就比严季涵生得壮实,此时玩心大起,压着严季涵下死手。
      二人一时笑闹作一团,枕头被子四散开来。
      “哎哟哎哟!疼!”严季涵哭道。
      陈景焕闻言猛地收手,自上而下瞅着严季涵。
      只见季涵脸色绯红,半眯着眼,忽而睁开一只来打量他,吐舌:“骗你的。”
      “哎——”陈景焕一叹气,左右也累了,便从严季涵身上下来,与他并肩躺着。
      二人微微喘着,空气中弥散着一丝朦胧的汗味,和着严季涵身上散发出的不知名的淡香。
      陈景焕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有点痒。
      “醒了?”严季涵问。
      “能不醒吗?”
      “你睡到这个时辰,都没人管你吗?”
      “昨日刚出案,谁管?”陈景焕不屑。
      严季涵笑他:“哟,刚考了秀才就这么傲?”
      陈景焕转头,刚好瞅见一张如花笑靥,不知怎的,脸更红了:“我、我可是案首...”
      “是是是...案首。”
      “算来,我也考了三个案首了...”
      “可不是,”严季涵想起这事就觉得委屈,“县试、府试、院试,头名都是你。”
      陈景焕将头转回来,强迫自己盯着天花板:“要不顺势再考个举人吧?哈哈。”
      “这科可来不及了。”
      “三年后总行吧?”
      “三年后我要考,你等六年后吧。”
      “嚯,你这人,自己要十七岁中举,却叫我等到二十岁。”
      “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严季涵没回答,半晌,开口道:
      “你知道我父亲定了你堂姑做填房的事吗?”
      严季涵口中的“堂姑”是陈景焕父亲庶出的堂妹,一个月前刚与严家定亲。
      “知道啊,论起来,咱们以后还是亲戚呢。”陈景焕笑道,“你放心,我这个堂姑是个好性子的,不会像以前严夫人那样待你。”
      “我不是说这个,”严季涵道,“你堂姑年轻,虽说嫁与我父亲是续弦,但左右是妻,生下嫡子是迟早的事。我本就出身低微,因着是老太太身边养大,又是独子,才得了几分尊重。如今老太太去了,父亲再抱个嫡子,我在严家就难有立足之地了。”
      “所以,我只有这三年了。”严季涵盯着天花板,目光灼灼,“我需要这个举人身份。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窑姐生的小相公。”
      陈景焕又一次偏过头来,望着严季涵的侧脸,回忆携卷着心酸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便试图让气氛活跃些:“那我也可以和你一起考,为何要我等到六年后?难不成…是你怕又输给我这个文曲星大人?”
      严季涵嘴角勾起一抹不甚在意的笑,不答反问:“景焕兄,做案首是什么样的感觉?”
      “嗯…就是感觉大家都在看我。虽说自我入学堂后,得到的关注不少,但大伙多是在看热闹。考了案首之后,总觉得那些目光有哪里不一样了...”
      “除了这个呢?”
      “除了这个…嘿嘿,那就是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无人能敌!”陈景焕说着,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这句话逗笑了严季涵,他道:“景焕兄,你知道‘独占鳌头’吗?”
      “知道,不就是考状元的意思吗?”
      “那你知道,为什么考状元,要叫独占鳌头吗?”
      陈景焕摇头:“不知。”
      “我听人说,新科进士发榜时,状元爷会站在皇帝座前的台阶下迎榜。那台阶上刻有鳌鱼浮雕,状元爷跪在前面,正好是在巨鳌的头部。因为状元爷只有一个,是天选之人,所以是独占...”
      严季涵的声音轻婉的、柔柔的,好听极了。陈景焕听着听着,在脑海中描绘出那飞龙巨鳌的样子来,无奈怎样也看不真切。不知怎的,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景焕兄,你应该站在那儿,站在那鳌头之上,俯视朝堂。”
      严季涵转头看着他,细润的嘴唇樱桃似的:“但我不希望你仅仅是这样,我不希望你仅仅是独占鳌头。你知道吗?我朝开国以来,还没有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我希望,你会是第一个。”
      陈景焕咽了口唾沫。
      “何况,还有句话说得好,‘三元易得,六首难求’。你已经是三案首了,再连中三元,岂不快哉?”
      “那我...”
      “所以要你等到六年后再考举人,并非我私心。就算你不参考,我也不会是解元。要你等到二十岁,是因为只有到了那时候,你才能有十成把握连中三元、独占鳌头。”
      “连中三元...独占鳌头...”
      “对,独占鳌头。”严季涵执起陈景焕的手,放在唇边,道:
      “季涵自知能力浅薄。日后,我看不见的风景,希望你能替我去看。我等你告诉我,那鳌鱼是不是如传说中一样那么威风凛凛。”
      陈景焕直直地望入他的眼底。严季涵有一双很澄澈的眼睛,似是汪了一潭清幽的湖水。呵,怪道大家都说他好看。原来是真的。
      “好,”陈景焕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
      后来,严季涵考取了京师第八名举人。而由陈家嫁去的新严夫人,在这三年内生了一个女儿。陈景焕弃考一届,把陈家老爷气得半死,直骂他“烂泥扶不上墙”,又扯出他一岁抓周时的事来旧翻账。
      后来的后来,陈景焕考中了六年后的解元,又和严季涵一起参加了那年的会试、殿试...一路过关斩将,果然连中三元,最终——独占鳌头。
      发榜那天,文武百官皆在。新科进士们分立两旁,身穿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好不得意。
      平心而论,陈景焕并不为自己高中而吃惊。但出人意料的是,会试成绩几近落榜的严季涵,竟被皇帝亲自点为了探花。
      陈景焕小心翼翼、胸如擂鼓,他知道严季涵就在自己身后。他郑重地拜在天子座下,看到了那块传说中的台阶,宫里人叫它“御道石”。
      回想起来,那天的自己如坠梦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下跪迎榜时,那石阶上的鳌头硌得他膝盖生疼。但他很高兴,不仅为自己,更为严季涵。因为此次他不是“替”严季涵来看这鳌头的,他相信,自己身后的严季涵也看见了。
      “哎呀...跪不住了...”陈景焕皱着眉头嗫嚅。
      晨光熹微,鸟鸣啁啾。
      “跪不住了...疼...”一翻身,整条胳膊伸出被子,不一会儿被晨风凉到,打了个喷嚏。醒了。
      陈景焕揉揉眼。
      “啊——啊——”
      “嗯唔...”眼前的严季涵不耐烦,把脑袋往被子里钻了几分。
      “你、你...”陈大状元惊得说不出话,半羞半恼,“多、多大的人了...还、还钻被子!”
      严探花不急不躁反驳:“多大的人了...大惊小怪...”声音罩在陈景焕的被子里,闷闷的。
      “我天亮才睡着...让我再睡个回笼觉...”
      陈景焕瘪嘴:“那你溜到我这儿算什么...”
      严季涵没听见。严季涵已经会上周公了。
      清晨的阳光慢慢渗进屋子,从一层衰败的蓝灰,到变成耀眼的金黄。陈景焕安静地侧身躺着,温柔地睁眼看着,就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吵醒了身边人。
      他说他天亮才睡着。他很累了。
      多久了呢?没有在这种呼吸可闻的距离长时间看着他了。
      在二人还小的时候,倒是经常留宿彼此府上,白天同室用膳,夜晚同塌而眠。好像是考了秀才之后吧,两府家长觉得孩子大了,应该避嫌,便限制了二人亲密往来。还记得那时严季涵说:
      “其实我们都是男人,怕什么呢?”
      那时的陈景焕没有附和他。回想起来,是因为不自知的心虚吧。
      想到这里,陈大状元不禁笑了。继而又联想起那个飞扬着桃花瓣的春日,一阵红晕爬上脸颊。
      那个人,此刻就在眼前啊。
      “严季涵,我喜欢你...”
      陈景焕的声音很轻很轻...比起耳语,更像是自语。
      “嗯...我知道...”
      冷不防的回答从被子里闷闷传来。
      陈景焕笑了。
      是啊,我喜欢你,你只用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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