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楔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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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千羽宫鸦盘旋掠过，仿佛惊起天边落霞。灵虚台依山势而建，阶梯长而蜿蜒，四条飞桥复道直通高台，远远望去，如漫游星汉的蛟龙。佩芬跟在江简圭身后，看着她的身影，心头不禁升起丝丝悲凉。此时，台上鼓乐已起，钟磬齐鸣，奏的是歌功颂德的《庆善乐》，惠妃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太常寺的笙簧’，样子货而已，你们听听，这样的曲子可有一点儿意思么？”佩芬未及开口，早有庆儿谄媚一笑，道：“这曲子原是给那些木呆呆的妃子听的，故而娘娘未到而奏此乐，一会儿娘娘到了，可不换成别的曲子么？”江惠妃自负一笑，拢了拢披帛，昂首拾阶而上，走在前面的嫔御见江氏身影，忙让出路来，恭敬地朝她行礼。
果然如庆儿所说，江惠妃登上灵虚台时，刚刚奏起《花非花》。江简圭理好衣襟，袅袅婷婷走去，就听梁皇后笑道：“这不是惠妃妹妹么？今晚打扮的好漂亮。”江简圭一双眼儿瞧着皇后，年纪虽四旬有余，但天生时光眷顾，丽质不改，笑容得体，生生把她的妒火压了下去。皇后这么一说，全席回顾，都不由暗暗吃惊——今日梁皇后梳的垂云髻，簪着方壶集瑞鬓花，顶心只有小小的凤凰华盛，耳珠、项圈一应全无，通身一袭绛红暗纹云锦裙衫，甚是低调；而江惠妃万缕青丝梳作凌云髻，高高耸起，簪着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一排紫金珊瑚花钿排成月牙形状，说不尽珠围翠绕，项上挂着圈玲珑剔透璎珞串，身着淡紫色对襟连衣裙，绣着连珠团花锦纹，内罩玉色烟萝银丝轻纱衫，衬着月白微粉色睡莲短腰襦，腰间用一条集萃山淡蓝软纱轻轻挽住。这一后一妃、一妻一妾，尊卑好似颠倒过来。
江惠妃盈盈下拜，嘴里却自得地笑道：“多谢娘娘夸赞，臣妾愧不敢当。”众嫔御忙附和道：“惠妃娘娘今日新妆果真艳丽，实实在在月中姮娥。”梁皇后道：“怎么样，惠妃，我说的不错吧？姐妹们都爱你这新妆呢。”
江简圭低眉敛裙，一级级走上座位，走过俞宸妃身边时，脸上更溢出十二分的自得。俞宸妃年纪比江氏还小两岁，出身尊贵，见江氏一副矜傲模样，心里暗暗冷笑，只做看不见；今日却连皇后也夸赞江简圭，叫她如何能忍？俞氏刚欲发作，就听梁皇后又道：“惠妃妹妹，宴会马上开始了，皇上一会儿也就到，谁不知妹妹的珏音琵琶，引动九天，现在正好是《花非花》这支曲，就请妹妹屈尊弹一曲吧。”
江简圭在众人或妒或羡的目光中接过羊脂白玉琵琶，玉指轻轻拨动银弦，一串连音脆脆落下，乐伎相和，顿时台上仙乐飘飘，恍如飞天奏响梵籁。歌姬唱道：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曾几何时，那人也是众人眼中明珠，一颦一笑仿佛月照琼林、雪积列松，宫鬓堆鸦，明眸皓齿，无限美艳存于眼角眉梢；那人披着天下最优秀的男子的爱慕，纵马千里，笑论家国事，智慧心胸不输儿郎；那人引领宫中美的标准，仙衣胜雪，金钗十二行，回首处最惹人怜爱……那人，就像秋天的落叶，长眠于瑟瑟碧波下，再也不会巧笑倩兮，运筹策于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无尽回忆横于心间，皇帝踏入宴会场的瞬间，微微怔住，瞧着场中紫衣佳丽，颦蹙蛾眉，轻拢慢捻。
“皇上，臣妾不知皇上驾临，罪该万死！”梁皇后最先看见皇帝，忙俯身参拜。众妃妾也连忙拜倒，口称“万岁”。
“梓童请起，众爱卿平身吧。”皇帝微微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江简圭见势，这才款款起身，抱着玉琵琶微微屈膝，娇声道：“恭迎陛下。”这一低头，一瞬目，娇滴滴的媚颜美语，却又不是那人，那人何曾对他如此恭顺？
“那个丽人是谁？朕倒不认得。”皇帝一手指着江简圭，一面问皇后。
“哪里是什么皇上不认得的丽人，是惠妃妹妹啊，皇上。”梁皇后掩唇一笑，夹了块胭脂鸭信放在御案的盘子里。
“惠妃？惠妃一向清雅，怎么穿的如此冶艳？”皇帝微微皱眉，脸上还是风平浪静。
“这是惠妃妹妹的新妆，臣妾觉得合眼缘，也很喜欢呢。只是红妆配美人，也只有惠妃能够如此罢。”梁皇后淡淡笑着，瞧江简圭的眼神也越发变换不定。江氏不知个中底里，一味要邀宠，便轻移莲步，近到席前，朝皇帝柔柔拜倒：“皇上，臣妾拜见皇上。”皇帝看清来人面孔，粉白黛绿，让他突然觉得恶心，心中升起无名怒火，一时没了言语。江简圭迟迟等不到皇上的垂顾，自思皇上沉迷自己娇颜，忘记开口，她便微擎了头，一双媚眼徐徐抬起，唇边凝一丝笑意，故意做出无限的妩媚来。
谁知皇帝顿时大怒，指着江氏道：“贱婢不守妇道，身为宫妃却为下贱倡伎之事，有辱天家尊严，还不把她赶出去！”江氏顿时吓白了脸，口中呜呜，不能说一句话，众人见江惠妃一时得势，一时失势，莫名其妙，眼巴巴地看着江惠妃被宫人架了出去；更令人惊恐的是年逾半百，平日冷静异常的皇帝却在宫宴上失态，不知为何。
酒阑灯炧，人影姗姗，皇帝靠在万字不到头鸡翅木拔步床上，昏昏欲睡。纤纤素手拂开藕荷色绣湘莲纱帐，缓步移近，悄声道：“皇上，喝点儿酸笋鸡皮汤，这味道镇心凝神，最是解酒了。”皇帝微微睁眼，眼前一片模糊，只一道丽影绰绰，皇帝伸手握住丽影皓腕，低声轻呓：“妙渝，你是我的。”
俞宸妃低头羞笑，声音却更加柔婉：“皇上，您先喝一点儿汤，好么？珠儿从头到脚可不都是皇上的。”
珠儿？难道不是妙渝？皇帝醉酒近乎全醒，眼前丽影分明是宸妃！梁妠、江简圭、俞珠儿……她们都不是那人，却往往在自己情不自禁时冒充那人。没来由的一阵头疼，皇帝死死捏住俞宸妃的手腕，冷冷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俞珠儿顿时泪眼迷蒙，两道蛾眉惨淡蹙起，薄薄粉唇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来：“皇上这是怎么了？才刚打发了惠妃姐姐，现在又来嫌弃臣妾么？”皇帝眯起眼看着俞珠儿卖弄乖觉的模样，唇角微微下沉，但口气却好了几分：“珠儿还是小孩子心性，不过问你一声，就这样起来，来，让朕瞧瞧。”说着，捧起俞宸妃的手腕，装作细看的样子，连带着吹了几口气。俞氏不想自己的美人计果然得逞，皇上不但不嫌弃自己，反而爱护有加，心里便生出些柔情来。她本是豪门小姐，自然从小娇养，自己又是皇帝新晋的宠妃，原本傲气的个性哪里容得下江氏分一杯羹呢？如今江氏一时是无能为力，自己岂不要专宠？想到这些，俞氏更加快慰，一双妙目流转华彩，盈盈如水，今天因要吸引皇上注意，她特地穿了件樱花色的云烟衫，下系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步摇，花容月貌出水芙蓉。偏偏这副娇颜无人赏顾，弄的她郁郁寡欢，现在皇帝就在面前，细心为她看伤，真是天赐机缘。
“皇上，臣妾以为皇上生珠儿的气呢，吓死臣妾了。”俞宸妃轻轻拍着胸脯，声音带颤。
“小骗子，刚才还和朕讲道理，现在却说自己害怕，”皇帝轻笑着捏了捏俞珠儿的羊脂玉鼻，“朕看你是要挨罚呢。”
“皇上要罚臣妾，臣妾也只好受罚，只请皇上念及珠儿年轻，下手……”俞珠儿话未说完，早被皇帝捏住双手，按倒在身下。
“给朕宽衣。”皇帝的目光迫切而热烈，像火焰一般灼的她浑身发烫。这就是闺房之乐吧？俞珠儿想。此时，皇帝只是他的夫君，她只是皇帝的妻子，双方眼中只有彼此。
“皇上，臣妾……臣妾可以叫您尹郎么？”俞珠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玉白莲脸上浮出一层红晕。
“叫朕玿晖。”皇帝轻轻道。
俞珠儿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玿晖？天家姓元，今上单讳一个“尹”字，除却这些，皇上还有别的名号不成？皇帝看她的目光温暖而醉人，恍如春日的晨曦洒在肩背，俞珠儿真真切切地醉了，她不再犹豫，抿动樱唇，软语细细：“玿晖。”
一室静谧，香吐篆回，帘外铜漏滴滴。皇帝威严的目光再次亮起，随即振衣起身，不留一句多余的话。俞珠儿几乎震住，只觉得天上地下自己在这一瞬间全部体会，周身漾起莫名的寒冷。殿外侍女见皇上离去，便走入伺候，半路上却收回脚步，尚宫急问何事，侍女摇头道：“奴婢不知何事，宸妃娘娘衣冠整齐，坐在窗下低吟诗句，一会儿又冷笑连连，好怕人啊！”
尚宫处事已久，看惯宫闱喜乐哀愁，只是教训了侍女几句，亲自入内服侍。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楔子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