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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月如 ...

  •   穿着皮甲的士兵趾高气昂地道:「邻县袁老爷下了令要找人,臭老头可有见过这个女的?」说罢,从腿管子里拉出一张榜纸,上面画了一幅娟秀的女人小像,明眸皓齿,骤眼看来有几分眼熟。

      老翁心中存下几份警戒,陪着笑客气道:「军爷,这样的美人小的何曾见过呢?即使见过,画上的姑娘定必不来咱家,和小的无缘。」

      「没见过就没见过,啰嗦这样多干么?」待要转身而走,老翁的神情却令他感觉不妥,回头见他紧张的模样,心下顿起疑惑。往前虎步,示意老翁闪边,见到土坑上躺着一位脸朝里的女人。

      「这是谁?怎么不出来见人?」

      老翁急忙回答:「这是小的远亲,因家乡闹水灾,才大老远来投奔小的。乡下人家,未见惯世面,羞手羞脚的,怕出来见面唐突了军爷,才教她躺在坑上等着。」

      这样说也不算全错。为了便于生活,对街坊邻里只说她是从家乡来投奔的寡居表妹,要不是这样不但讨不到针线活做帮补家计,乡里间倘有闲言闲语亦不好,因此才用这个作借口开脱。而”闹水灾”则是他情急生智。

      士兵一脸嗤之以鼻:「你这等穷汉有什么值得亲戚好投奔的,怕不是亲戚,而是偷养的姘头吧?敢是大人要找那个?」这个男人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那是真心寻人!皆因他素日是个有色心的,见到妇女都不免调戏几句,这下子给他遇到个年轻的,岂有不趁火打劫之理!

      正要往前揭过女人身子─

      幸好老翁机灵,顺口拦住士兵:「唉啊啊,可不行啊,军爷!她从家乡来的时候带来一种怪病,满脸生疮,都烂成一团,下了几帖药都没用,怕沾染了军爷,这样就不好。画上的姑娘可没病吧?何况老亲戚怎会认不得!我敢保证不是军爷要找的人。」

      士兵闻言皱眉,虽然好色可是他还是珍惜身体的,何况见到女人的后发粗糙蓬乱,更兼生了大疮,立时把好色之心减到一分不剩,连原本寻人的目的都忘了。

      随意瞧瞧四壁意思一番就出门了。没走远多少步,就低头直奔而去,犹恐走避不及似的。

      屋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对,还有雪儿。

      可是她不敢问,害怕那官兵掉头,或门外还有其他官兵查问。她只好在心里暗暗念求,希望女儿没事,希望她别这样快赶回来,被那些人抓着了。

      终于,士兵的吆喝之声再听不见了。未几,粉团儿般的雪儿跑入屋门,一头扑到娘亲的怀里,老人和女人才宽心笑起来。

      她爱怜地抚摸女儿:「傻丫头,担心死我了。」

      雪儿稚音未脱,牙牙地说:「娘,大伯,我没事。我在山上见到有军马,就和其他朋友躲在山洞,惦量着时间等人远去才下山回来。」

      谢天谢地!老翁素日真个把雪儿当亲姪女疼爱,这下见她没事,早已念佛起来,也就暂时忘了画像的事。

      倒是女人虚惊一场,犯起旧疾,连续咳嗽几回,慌得雪儿和渔翁倒茶倒水的伺服。

      深蓝粗布手帕沾有一痰浓血。捂在手心不给女儿看见,勉强打起精神道:「雪儿,昨天卖菜的梁嫂子不是说要做件冬衣么?你去问问她要什么样式。」

      雪儿乖巧地点头。才迈一步,娘又轻握着小前臂,意重深长地嘱咐:「遇到人要有礼,不要轻易得罪人,要学会保护自己。」又在荷包里抓了一把钱,仔细放在雪儿胸前挂着的小荷包,又解下自己的银链挂在她的颈上,说:「平日你喜欢娘的颈链,我不给,今日就送给你,提前做生日贺仪。」

      「真的?多谢娘。」转念一想,隐隐觉得不妥,却又说不出所以,今日的娘很奇怪,因而担心地问:「娘,我生日还早呢!怎么突然提前送呢? 」

      女人没回答她,只是用凉寒的双掌包覆雪儿拳成一团的手:「慢慢走,好好走。回来的路上买些吃的孝敬你大伯。」见女儿迟疑不动,她咬牙忍泪硬着嘴说:「快去!」

      女儿走远了,她的目光还是不舍依依,直至眼前再无她小小的身影。

      嘴上仿佛含着千斤铁,很多话想说、要说,话头却拾不起一个,只巴巴地说:「大嫂…」

      女人蓦地叭伏于地上拜曰:「恩公!」这二个字才抖出口,眼梁的堤坝已经挡不住丰盈的眼泪,任由它汹涌流淌。那老人家三不知的,只要扶起,无奈女人似黏了麦芽糖似的贴着地面不愿起来,急得老翁忙说:「有什么事好好说,平白跪我为什么呢!」

      听了这话,女人才抬起身体坐着,脸上的泪痕没断的时候。松开握着的血帕,老翁看着觉得心寒─这血吐得一次比一次多,恐怕…

      待要说又不忍,女人亦边咳边哭,咳出的血雾把粗陋的方帕染得更红。老翁见状正要请大夫,可是女人抓着他的衣袖摇头。

      良久,她才声音悲凄地说:「没用的了,我知自己气数已尽。」

      「怎会呢?吉人自有天相。…」

      「我这个病,本来就是气血攻心所致,这几年挨着,不过是为了女儿。恩公,」她哀怜地望着老人,「恩公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假若真的有来生,定必作牛作马答报,只求恩公看待我的孩子,让她顺利成人。」泣不成声。

      老翁坚定地说:「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是这三年来我一向视她如己出,你放心。先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孩子将来出阁还等着你这个娘饮喜酒呢!只是,雪儿的父亲到底是谁?那画上的人…可真是你吗?」

      前尘往事聚烟眼前,走马灯一般的流过。听说人死之前,脑海就会自动回顾他们的一生。

      眼边含着一滴泪,一眨眼,泪就滴下来。 「是,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深呼吸一口,她说:「我姓甄,小字月如。…」

      没必要再隐瞒下去,她怕再不说,就再没有人知道雪儿的身世─尽管她没打算给雪儿认回她的生父,但她应该有知道的权利。

      窗外有小孩嘻哈跑过的声音,窗内却沉默得令人窒息。

      甄月如的祖上也算是诗书之族,曾经出过群守、孝廉一类的官,但到了父亲那辈就给这败家子没落了。她父亲好赌成性,拿到钱就拿去赌,赌赢了就买酒饮,酒疯了就打人。家里八姊妹和母亲以针线活、替人下厨或照顾婴孩,以及赊借过活。后来父亲不知怎的欠下高额赌债,又不知在那里听到闲居在家的湘州刺史袁继业年过四十无子有意买小妾,以五两白银的代价把她卖了。

      她希望这五两白银,能令母亲和姊妹过得好些。

      临去的时候,她劝告父亲,但他只混混噩噩醉得不醒人事。嘱咐了姊妹,抱着母亲痛哭一场,未几就被媒婆催促上骡车。

      心里是会害怕,同时亦有些期待。虽然年纪老些,但是当官的,素日又有清廉守法的名声,应该是良善的人吧?

      虽然做妾是她不愿的,但如果可以守住一个老好人平安过一辈子,平日积蓄体己可以偷偷给家人,那身份委屈些又有什么所谓呢?

      只是这愿望都不能够如愿。

      她在那个家一些温暖都没有。因为是买来的妾,连家生的仆人都不如,不能称呼「公婆」,只能随仆人称呼男人的双亲「大老爷、大太太」;其他人的冷言白眼,正室的百般虐待,以上这些她都默默忍受。而那个男人,只想要一个男婴,起初还颇为相敬,但当发现她生下的是女儿之后,就不再踏入她的房,连孩子都不曾再见一眼。她对他彻底寒心。

      连唯一的依靠都失去,家中上下欺负得更甚。打扫、煮饭、洗衣服,几乎所有脏活粗活都给她做。她咬牙忍下来,为了保护她和她的孩子。

      渐渐的连那个男人的面都见不到。只在女儿周岁的时候叫奴仆传话,给还未断奶的小婴孩一个名字─ 「紫雪」。

      「紫气东来,福气存焉。『雪』是从家族辈份排的。」

      她苦笑接受这个名字。

      继业的正室徐氏年过三十依然没嗣,因此即使月如诞的是不被期待的女婴,她依然妒忌异常,女儿出生后各种凌辱劳作只增无减。好几次还想对紫雪下手,非要她又跪又求才饶过。

      没多少,袁刺史销假外任,妻房奴婢随后出发。丈夫前门一走,徐氏立即把她们母女罄着身子赶出家门。如果不是见到恩公张巡海,二母女大概早就命断街头。

      她不知为什么三年之后袁家会派人找寻她们,怕不是什么好事,更重要的是,她已经不想再回去那地狱般的地方,让女儿和她一起活受罪。

      这三年虽然粗衣淡饭,但是比过去任何一日快乐。

      她说这些,是因为她认为女儿有知道身世的权利。只是现在不是她应该知道的时候。

      善良的老翁听后也不禁泪垂。

      好一阵子彼此都默默无语,只有咳声混合其他各种声音回响。最后,是她打破沉默:「恩公,求求你,好好照顾─ 」

      「娘!」揪心的一声呼叫。紫雪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一头跪在坑下,泪如雨下,扶着她的手乱摇。

      气息愈来愈弱,她已经再没办法说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抚摸颊边,万分爱怜。

      然后,魂尽香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四章 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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