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五章 秉烛夜话 ...
-
对於将死的人,实在没什麽再值得害怕。因此天牢内萦回不绝的惨叫声已经再触动不到他的情绪。
算命的曾经说他逃不过五十岁的这一劫。既然命当如此,倒不如坦然接受。
作为太监总管侍候在主子身边多年,好歹都风光过一段时间。作为奴才,最好最坏都尝过,唯一的遗憾是早已无法组织天伦之乐,不过这点在签净身契时已经注定无法回头。
以上的事在单独的牢房想遍了百次,早没什麽好想的了。日子一天天地过,现在脑海想的,反而是落到地下,算不算无愧於先帝。
回忆,有时是一种麻醉。闭上双睑,他让脑海中的记忆回溯到数月之前。
这又是一个灯下密谈的夜晚。这时候明皇尚未仙游,但已经病势沉痌,回天乏术。
役卫已经预先支开,没人得悉刘襄此刻正恭敬谨慎地伺立在明皇面前,等候指示。房间只有他们二人,这种事在过去屡见不鲜。
现在的他身份不是「宦官大总管刘襄」,而是「锦衣卫指挥使刘襄」,职责是帮皇帝处理不便公开的事务。
沉凝良久,漫不经心地慢揭着案上的文书。刘襄不知在昏暗如豆的烛光里皇上可以看到多少。
但聪明的奴才,就是在主子未示意可以说话前,心里头憋得多辛苦,嘴边都不蹦出一个音节。所以,他此刻只是默默侍立。
书翻到一半,明皇打破沉默:「你知道今晚召见你,是为了什麽吗?」
刘襄恭敬地欠下半身,回答曰:「奴才不知。」
在烛光下,明皇微微拉扯双唇,似讽非笑。
跟随明皇身边多年,这些肢体动作已经足够表达皇上的意思,这些就是所谓的「察言观色」。刘襄试探地说:「是为了枭王的事吗?」
皇四子玄祥,受封枭王,乃子嫔所生,五年前封王仪式後,就被去封地定居。
明皇理解地点头:「朕已经写下密诏,待朕咽气之後,枭王将继承大统。」
刘襄早知皇上心存这个意思:「但是,现今太子尚在其位,他一定会据理力争,届时朝廷定必分成两派,掀起腥风血雨的斗争啊。」
明皇冷笑道:「太子终日斗鸡戏狗,奋不成材,失德至此,何不能废?何况朕当初所以立他,不过是为了保护玄祥。」
熟读史书的他,深知早立的太子会成为众矢之的,何况子嫔出身屡受非议,假若一开始立玄祥为太子,他只会受到很多伤害,倒不如先假立李妃之子,障人耳目。因此明皇几年前正式把玄祥封王,敕令他即日前往封地,远离皇宫这危险却看不到刀剑的战场,亦好让他积蓄势力。
枭王的封地占地千里,是国家其中一个重要都城。北部民风强悍好勇,南部物产丰富,离京城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但如何调和南北却是一大难题,因此历朝以来都被众人视为难以管治的福地,爱它的资源,恨它的难治。但如果管治得宜,在军事丶经济丶口碑上都能够成为他的政治资本,对於枭王夺权即位服众甚有裨益。
他和子嫔的孩子,果然不负所望。他宽怀地微笑。
紫儿丶紫儿!当初和他在长生殿立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子嫔,她知不知道他们的孩儿如此能干?
子嫔,…朕很想你。
刘襄低头假装见不到明皇的眼泪,他只淡淡的说:「子嫔娘娘天上有知,圣心定必感到欣慰。」
「子嫔…朕当初在子嫔的灵前发誓,朕无能,不能保护她,和她天长地久,但朕和她的孩儿朕必定教他们不被人所害。」子嫔的音形容息,似乎一刻都未离开过,但现实的形单只影,总是时时提醒他「子嫔已死」这个残忍的事实。
刘襄觉得这时候说什麽都不适合,皇上的悲伤是他这种阉人永远没办法理解的。
好不容易压止心绪,长夜无多,先把要事交代清楚,以後他会有更多的时间和子嫔一起,想到这点死亡根本就不可怕:「枭王虽自有兵力,但羽翼未成,因此朕需要锦衣卫辅助枭王登基。」
锦衣卫乃太祖所设,表面是维护京城的部队,暗地里乃是皇帝的特务机关,直接处理皇帝的所有不便公开的命令。
圣意已决,刘襄根本没拒绝的馀地:「奴才谨遵圣令,定必率领全体锦衣卫尽力辅助新君。」
明皇站起来,扶起跪倒地上的刘襄:「朕的枭王,就拜托你了。」
刘襄叩头不绝:「皇上言重了!奴才自当粉身碎骨,全力尽心辅助新君!」
明皇突然想起一件事:「现在枭王的专属护卫是谁?」
刘襄答:「是奴才的入门弟子练赤芍。虽然年纪尚轻,武艺未成气候,但是奴才自幼亲自抚养,性格慎微尽忠,足当大任。」
明皇满意地笑,他再没话要说。於是淡淡的命令刘襄:「退下吧。」
刘襄领命,以轻功迅捷无声地退出。
在书桌的匣中,取出一幅美人画卷,缓缓展开,眼液充盈双目,又一滴沉重地落在发黄的宣纸上。
「子嫔……」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在帝王家竟然如此难实现,唯有寄望在天上可以再续此生情缘。
终於,明皇在紫宸殿驾崩。陪葬在梓宫里的是描绘子嫔肖像的画卷,是刘襄偷偷放上去的。先帝大概会喜欢这安排。
同一时刻,枭王已在二日前接到遗诏,在大行皇帝出殡前,领重兵进皇城,在灵前登基,废太子为福王,并主持丧礼。
如此不费一卒一血地登上帝位,有一半以上的功劳是出於明皇和刘襄他们的先行准备─ 包括用遗诏压下舆论。
但董家人毕竟有所行动。抓着刘襄好赌的亲弟欠钱不还的小罪上奏告参刘襄「擅权谋私丶戕害忠良丶纵容胞弟屡犯王法」。
新君和刘襄心知,董氏外戚不过是借题发挥,想把新皇帝的羽翼剪去,以便继续在朝廷拥权自恃。
眼下新皇帝还要依靠董氏慢慢培植自己的亲信,现在亦没能力搁倒董家,权衡之下,目前唯有顺他们的意,这就是刘襄在狱的原因。
木栏栅打开的「依啊」声,走入牢房的是轻装打扮的新君玄祥。
他下令左右侍卫退下,只留下一个捧着朱漆盘的小黄门。
玄祥神色凝重:「董启章非要你死。」
刘襄冷冷一笑,他当司礼太监的时候,那个董启章见到他还要似哈巴狗一样向他打千作辑呢!
「朕没办法,只能够让你死得痛快和尊严。请体谅朕的难处。」
他接过递来的毒酒,坦然笑道:「奴才大胆希求皇上顾怜奴才的亲人,奴才亲弟虽然好赌,但本性不坏,愿皇上从轻发落。」
或许这一刻玄祥是真心感到为难和伤心,因为他现在的表情是这样的遗憾:「当初在宫中不是有公公和太妃,朕大概早已死无葬身之地。朕今日得上帝位,亦因为公公之力。朕定会善待公公的亲族。而且,」他握拳咬牙,「公公今日的委屈,朕来日一定向董家讨回来!」
有这句保证他没什麽要再担心,而且他相信赤芍有能力在以後的日子代替自己保护玄祥。先帝啊,我的任务也算是尽了吧。「奴才不在,以後皇上万事小心,赤芍是皇上可以信赖的人,皇上有事请尽行指派她吧。这句是奴才多言,不过聊作提醒:歼灭敌人,切记不要操之过急。」
「朕知道。」
看着黄色的毒酒,闻起来又酸又香:「其实先帝很爱皇上。」
看似牛头不搭马嘴,只是彼此才明白它的意思。
玄祥没答话。
未几,刘襄七孔流血,暴毙身亡。
皇帝亦离开了这埋藏着各种黑暗秘密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