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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亚久津仁之箱(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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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仅仅背着网球包的手冢出现在亚久津公寓门口的时候,他无法帮手冢找到任何理由。
那天离开小泽亚久津没有再回店里,他沿着近旁的河岸耗干了汽油便一头扎进公寓。公寓里什么都没有,堆满了东西也什么都没有,除了最初的那副眼镜,手冢再没有留下过属于自己的东西。书啊习题纸啊网球包里的小东西之类的,手冢像是吸取了第一次的教训一般,离去之前总会不着痕迹地清点着自己的东西。没有寻回来的理由也没有追上去的理由,亚久津一打开门就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一眼都看不见边际——手冢国光从未来过,两年前,或者是两年后。
而他所看到的那个斜侧的背影,不过是空虚无妄的幻象罢了。
什么叫做“在一起”?现在亚久津丝毫不能理解这个长久以来会被自己无意识使用的词。他一直以来都认为他和手冢是“在一起”的——可那算什么?一个空虚的背影?还是一个只留存在记忆里的眼镜?即使用最粗陋的拥抱好像也能诠释这词的意义。什么灵魂啊□□啊,什么身啊心啊,不过都是解释者从自己的刁钻角度出发做的解释,都是只属于自己的解释。
亚久津没有解释。他忽然间觉得,“在一起”与 “分开”在他的角度来看变成完全相同的东西。
那还不如分开。分手。分手。分手……
连“在一起”都变成了“分开”,那所谓的分手还有什么样的存在意义?就像没有开始就妄谈结束,就像没有过去就妄谈未来,就像……
所以亚久津讨厌安静宁静寂静,讨厌空荡空虚空寂,他停止不住去想那些不应该去想的事,永远都不会是正确的答案。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不行,不能继续,必须来个扫除,扫除。
撇清那些迷蒙的雾气,亚久津知道今天没有谁在影响他,不会是不二周助,更不会是那个不知名的高中女生,亚久津优纪从昨天起就不曾联系,手冢国光剩下的那句话,他都几乎忘记了。对,这是最后了,结束之类的词不成立,这是最后。今天见了手冢最后一面,今天的最后一面,今年的最后一面,同时也是今生的最后一面——开始结束都不能概括我们,所以事情就更加简单了,“最后”,很好,最后。
亚久津感觉到从身体的最低端涌起了一阵阵的轻松快意,就好像那一阵阵的触觉可以扫开淤滞在全身的闷钝,人被一股力量从头顶拎了起来。他徘徊在不大的屋子里,身体上像敲动着最强烈的节奏,不带有变速的简单明了,时间都已经没有了,随着手冢国光的离去而没有了。
对,只要没有手冢。
像是找到了解决方法,亚久津随着那个节奏的鼓点轻点着头,很快便融了进去……
直到敲门声扰乱了那节奏。亚久津不想理会,这个时间敲门的只有邻居,这个时间连优纪都不会过来,这个时间……
现在几点了?
瞬时忘记时钟的位置,他边掏出手机边向门边走去。十一点,已经块十一点了,亚久津疑惑地努力回忆着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但找不到一点头绪。而房门打开以后,门外的人令他更不可能继续。
手冢国光,应该忘记的人。
手冢只是站在那里。
手冢没有进来的意思。
手冢带着网球包——那里面是球拍还是其他的东西?晚上十一点?网球?
手冢,晚上十一点的手冢,带着网球包在外面的手冢……你不需要回家吗?
即使是把手冢拉进房间之后,亚久津也没有意识到就在不久之前,他曾决定,今天下午的见面是一切的最后。
让手冢进门本身就是件麻烦事。他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不知道该说是犹豫还是坚决的气息,似乎正眼逼视着亚久津,但在亚久津看来,这样的逼视恰好是种躲避,让别人逃开,自己才可以真正躲藏起来,才可以永远都不被人发现。他在拒绝走进这里,或者说,他在思考究竟是否应该走进。亚久津觉得,无论手冢是哪一种,最终结果只有一个——被屋子的主人以最不耐烦的态度拉进去。
我最讨厌犹豫,最讨厌拉扯——亚久津想,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最讨厌了多少东西,他一味地想,似乎只有这一种办法可以逃脱手冢几近自暴自弃的逼视。想耐着性子问那双硬隔着镜片僵持着的眼睛到底出什么事了,亚久津刚迈进两步扭头过来时发现它们还都保持着逼视的姿态。
亚久津理智地认为,这个时候去吻手冢不是个好方法;但是他理智思考的同时就重重地吻了上去——不止手冢一个人需要躲藏,他也需要掩饰也需要逃避,他的坦然远比手冢国光的要稀少。
别不允许他用吻来遮掩自己。亚久津想着啃噬着,逐渐探索到最深处,手冢却不在那儿。
手冢想要更深刻的东西,能证明亚久津、接着证明他自己的东西。吻,拥抱,性,一层一层地推进,但绝不放慢速度,手冢的渴求远比亚久津要疯狂;仿佛亚久津还可以去享受机车上风掠过的凛冽速度,亚久津还可以去享受香烟末尾那口干涩的醇厚,而他只能从亚久津那里汲取,当网球不再自由的时候他只有亚久津,让他有理由燃烧有理由疯狂。
自由,手冢国光从不自由,他的自由只来自别人,别人的自由,才是他的自由;他的身上只剩下锁缚,别人留下的锁缚,锁缚着他的自由。
他总是坚守着自己的锁缚并把它们都当成自由。手冢不喜欢被看见脸上的表情,所以才乐意留给亚久津背影;他知道那种疯狂会被诚实地刻画在脸上,他皮肤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知道它们在做些什么,但是他不允许其他人看见。亚久津很清楚他喜欢什么,他喜欢被抚摸或者被吻上背脊,他喜欢发梢与颈边湿热交缠着的暧昧,他喜欢被人从背后紧紧抱着,喜欢最深的接触;但亚久津想看见他的眼睛,不管它们是微微合起还是弥漫着一层湿润的散乱,他都想看见——这样的要求总是被拒绝,并非言语上的,而是从身体上被拒绝;羞耻或者是别的什么,亚久津不能确定,手冢的身体因为这种拒绝和掩藏而兴奋,每一块皮肤都紧紧吸住他的,在他两臂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地摇摆颤抖。可以理解成喜悦吗?亚久津不能回答,他只能说,如果是喜悦,那就是手冢用尽了毕生的希望甚至是生命的未来都要换得的喜悦,就算为了它他必须付出的是一切。
虽然这么形容有些令人难堪,亚久津还必须说,这种时候的手冢,太危险了。这不是说手冢本身很危险还是亚久津面对这样的手冢感受到自身的危险,也不是说手冢对于最直接原始接触的异样执着给他们之间的行为安全性打上问号;手冢就这样放纵,那些压抑着的和被压抑着的东西从身体最深处绽放出来,像是阻断不了的山洪似的——可它们都被阻断了,不在时间的任何角落出现过一般阻断了,消失了,不存在了,原本抑制着的还抑制着,原本锁缚着的还锁缚着,放纵与疯狂都没有了痕迹——这是经过何等的强力才可以消抹去抑止住的?手冢为了这样的解放与此后的冷静付出了多少生命?
但是今天的手冢没有消抹和抑止。遮掩够了,逃避够了,先冷静下来的是亚久津。亚久津想起了当初曾有过那么一次,手冢一言不发,他也一言不发,两个人沉默着开始沉默着结束的相遇,那时他们各自抱有心事,他们都不清楚对方在想些什么,却找到了默契;而现在,亚久津联想起来,这样的手冢出现在他的门口,在这样的时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委托了信徵社。口气中有些难得的轻描淡写,手冢直起身,竟然伸手捏过亚久津指尖刚点燃的烟,毫不犹豫地放在自己的唇间。祖父把照片都摔在我面前……对,是摔的……他理应知道把照片一字排开才最有谈判的架势……
亚久津盯着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就抽起烟来的手冢,半天没有弄清楚他话里的意思。显然他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碰烟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但他见过其他人的第一次,咳嗽或者干呕,最少也是被呛,从没有谁像手冢国光这样,拿起来就会,让他不禁猜测这并不是手冢的第一次。
手冢看到他的呆愣,以为是自己没有说清楚状况,于是停下来进一步解释:“那里面有我们的照片,在说起来比较尴尬的地方……祖父肯定完全不能接受,所以才没沉住气,在考试前两周跟我摊牌……”说完又是一口,烟头的红亮在黑暗中让手冢的眼睛都黯淡了下去。
明白了怎么回事。手冢的家人对他的管制逐渐侵入了隐私范围,于是亚久津的存在暴露了出来,成为了新的导火线。他可以想象那样的场面,手冢的祖父得到了有关孙子的荒唐情报,要将这个情报与手冢国光联系起来对于他来说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找手冢确认,照片,调查报告,手冢不会对着这样的证据强声诡辩;然后,然后是什么?让手冢断绝与亚久津的关系还是要手冢的某种保证?亚久津知道自己默认了手冢的选择——手冢离开了家,而选择了他。
其实被手冢选中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亚久津仁这个人。亚久津的头脑现在非常清晰,在整件事中,“亚久津仁”不过是个象征,象征着摆脱了家庭的束缚,摆脱了社会的束缚,摆脱了他身上随着“手冢国光”这个名字而来的所有锁缚;在“亚久津仁”的象征之下,网球,或者是其他想做的事情,似乎可以避开所有不愿而存在。
自由……亚久津虽然不想就这样承认,但事实就是,手冢把他当作自由的象征,当作追求自由的立场,好像他就是自由,躲到他这里就是躲进自由的羽翼下,而模仿他的所作所为不论好坏都是自由的。
比如眼下,手冢从他手里拿走了烟……
对于亚久津的沉默,手冢理解为对自己熟练抽烟这一动作的惊讶。看了你很久我自然懂得是如何做的……手冢转了下手指,换成亚久津平时习惯性的夹烟动作,随即换了回去。这时亚久津脑中才出现了四个字,离家出走——一个属于上个世纪的浪漫故事,现在提及有种恍如隔世的愚蠢感觉。但亚久津不能否认,这种愚蠢中总是带着一阵又一阵的甜味,像海浪一般猛地拍打过来,在耳道里轰鸣。
“你就这么过来了?”不知为什么,亚久津听着自己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竟然有了泼冷水的味道;即使海浪再高再巨大,似乎到如今只能用来衬托他透彻的冷静,亚久津了解手冢,至少是了解一部分手冢,他觉得手冢并没有考虑清楚,至少没有为后路做好彻底的打算。
手冢看向他,中间并没有眼镜的阻隔。没有眼镜的手冢一直带着陌生的感觉,来自真正的手冢国光的陌生感。亚久津看得见那眼睛里的毋庸置疑,还有反复否定自己退却的懦弱的坚定。
“难道我可以回去?”不回答,手冢只是反问。我是他最后的救生圈……亚久津这两年来看着手冢与家庭静默着搏斗为了他自己与家庭搏斗,等到他遍体鳞伤的时候,他只能把自己藏在亚久津的身后,抓住这个看起来并不那么安全的救助一点一点地恢复……然后再次冲上前,一脸坚硬,却消极而默然。说实话,亚久津不想看到这样的手冢,但手冢只给他看这样的自己,他没有权力选择。
整个房间里都静悄悄的,红色的星火又一次在手冢的指缝里闪动;可很快,它转移到了亚久津的手中。
“为什么你们喜欢这种东西?”手冢站了起来,好像在刹那间便完成了亚久津觉得最危险的那一种消抹生命的过程,向浴室走去,“先不论口味,它没有任何效用。”
亚久津坐在原地,又是那样的背影,就像是手冢国光挂着安然的表情走进新的锁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