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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清水莲子 ...


  •   却说那日谢府家主鞭笞幼子、清理门户,令府中上下俱惊。长生是谢忠堂老来子,平日里虽管教得严厉些,却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中怕化了的。如今私刑用得如此之恨,可见是真伤得心凉了。

      长生被众人用藤条春凳抬回自己院子时,已经神智恍惚。上午精神紧张的对决消耗了他大量体力,一顿毒打后血瘀气滞不说,七情动荡更是妨碍脏腑气机、使气血运行紊乱,雪上加霜。这回内忧外患算是凑齐了。

      待安顿好,众人退去后,长生浑浑噩噩地趴了会儿。悠悠转醒时,向一边守夜的紫苏道:“你帮我瞧瞧伤到那里了?”紫苏闻言,轻轻伸手探进去,将湿透的里衣缓缓褪下。当中难免触及高肿的皮肉,惹得长生身子微颤,却是狠狠攥着身下的丝绸布料,待衣料整个剥下,嘴唇都疼得煞白了。

      紫苏看来,只见他背上浮起一片青紫,已有三指阔的僵痕肿胀起来。小姑娘咬牙道:“少爷忍着点,我这就给您敷上药。”正是长公子长奇送来的消散丹,拿热酒研磨开来,是散淤血热毒的良方。

      待敷膏栉沐完毕,已过了戌时。长生向紫苏道:“明儿卯时初,你去找名相熟的伙计来,我有事吩咐。待会儿拿铜樽盛些清水放在脚凳上就去睡吧,晚上不用伺候了。”

      紫苏听罢微惊,在铜炉中点了安息香、收拾干净杂物后,便依言灭灯出去了。

      夜风微凉,在轻纱帐上滑出浅浅的纹路。长生趴伏在床上不能动弹,只觉背上一会儿针挑刀挖般疼,一会儿又烈火炙烤般热,扰得人难以入眠。心思散乱地东思西想,也半梦半醒地熬了一夜。

      次日清晨,紫苏抱了盆清水来。盥洗毕,便叫了名小厮进来,正式昨日给长生带口信的那位。

      长生忍痛坐起,吩咐紫苏拿了荷包过来,递了块银子给那人道,“小兄弟,如今我行动不便,有劳你帮我递个口信去西子楼。你找到庄掌柜,就告诉他我昨日忽感风寒,需在家修养,让他好好照拂店里,过几日回去我再查问。若问及病情,就说过个三五日便可好透,请他莫要担心,对贵客也这么应付就是。这银子是给你的辛苦费,收着自己用,莫要让管家知道便可。”

      那小厮接了银子,犹豫片刻回到,“三爷,这从府里去趟西子楼,腿脚快的没有一两个时辰怕也赶不回来,要避着管家,不大可能啊。”

      紫苏接口道:“今儿不是正赶上城郊津渡集子开市么,管家定要派人去采买的。他们都嫌路远不爱去,到时你毛遂自荐,跟着少秋哥哥同去不就得了。反正西子楼离集子不远,走开片刻也不碍的。”女孩脸颊泛上片微微红晕。

      小厮拍头叹道:“哎,我怎么没想到啊,还是紫苏姐姐聪明!三爷放心吧,您吩咐的话儿我一定带到。”

      长生微笑摆手道,“行了。这会儿人都快醒了,你回去吧,莫让众人生疑。”小厮应着退了出去,快到门口,长生又道,“对了,跟庄掌柜说,把那包八珍粉带回来。”

      待人走远了,紫苏问,“少爷,你不是不想让管家知道你派人到西子楼传信了么?”

      长生咬着牙缓缓趴回床上,吸着冷气道,“勇昇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回不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拿回来。”缓了缓,微微一笑道,“你对少秋的事儿倒是关心得紧。”

      女孩子被说中心事,红了脸低下头,半晌才娇羞怯怯地的答,“少秋哥哥自是好的,府里许多丫头都喜欢他呢,少爷莫要打趣我了。”

      长生微笑,“罢,这回倒是我沾你少秋哥哥的光儿了。亏得我们紫苏喜欢他,要不然我这飞鸿还寄不出去了。”

      紫苏跺脚,娇嗔道:“少爷!我给您取早饭去。”说罢飞红着粉颊转身跑了,少女脚步轻盈,像只白兔般跳脱。

      却说长生在谢家足足养了个把月才见好,期间西子楼的信件雪片似得往谢府递,却都被管家拦截了。长生镇日无聊,看看书,逗逗紫苏便也这么过来了。谢夫人来过几次,每每只是倚床垂泪,目中似有千言万语。长生不知如何劝慰,母子俩人只有相顾无言。谢老爷、长奇长崧却是没有来过。长生的院子从清晨到日暮,一直是静静沉寂着。

      一日清晨,长生在书房外院子找到大哥。长奇正在走拳,见长生来了,缓缓收了势,引人进了屋。

      清茶香烟袅袅,兄弟二人分坐桌两边沉默不语。长奇一手执盖,缓缓划过青瓷杯中滚烫的茶水,啜饮了一口,道,“大约去年这个时候,你迷上了骑马,非央我买下那匹汗血。西凉的马儿性子烈,熟练的骑手都不敢轻易尝试,你不过学了两三个月,却志在必得。这事被爹知道了,将你大骂一顿,禁足半月。”又缓缓饮了一口,“你哭闹不休,最终我还是将马儿买给了你,你居然骑得不赖。上月,我随爹巡查门店,他亲口对我说,长生这孩子资禀聪慧,早先不肯下苦功,怕是可惜了。如今一夕之间陡然成长,旁人子女尚还懵懂幼稚之时,他谢忠堂之子已能安身立命,令他欣慰又自豪。”

      “大哥,我……”

      “爹对你管教极严,那是因为他对你爱之深、责之切。好不容易才盼来你懂事孝顺,可是谁承想,我们小弟不知不觉就成人了。你与花家公子的事爹依旧痛心,作为长兄,我也有责任管教于你。你若从此留在家中,我自会好生教导你经商处世之道、立身为人之理。以你资质,若干年后,谢家产业便可由你我二人共同经营。至于过去种种,既往不咎!但是,今日,你若踏出谢家之门,就莫再回来。从此世上没有你谢长生的父母兄长,只有债主投供罢了!”

      长生起身,深鞠一躬,缓缓道:“大哥,长生谢谢您的教诲。但是,长生不悔当初求您注资置地,更不悔开立西子楼。如果因为我与花想裳之事令爹和大哥失望,长生唯有以行动明证。不管爹心中长生还是不是他的儿子,大哥心中长生还是不是您的弟弟,我永远视你们为父亲和兄长。”

      “啪”的一声,青花瓷的茶杯在长生眼前的石板地上爆裂开来,碎成无数残片。烫热的茶水飞溅,晕染了谁的鞋袜,沾湿了谁的心。

      长生维持着弓背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长奇缓缓道,“你走吧。”

      彩云巷中已有瓜农叫卖青皮沙瓤的西瓜,衬着枝头阵阵蝉鸣,夏日气息无处不在。街道之上依旧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仿若隔世。长生立于人群之中,茕茕一身、孑然独立。上个月,他还是谢府宠爱的小公子,今日,已然孤家寡人。这种空落茫然的沉重逼得长生眼角湿润,在行人诧异的眼光中,他狠狠地向谢府大门磕了三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母在,不远游。相隔不过数里的血亲,却从此相见相识不相认。有什么,比至亲生离更让人刻骨疼痛呢?

      匆匆回到西子楼,已是酉时。夕阳西去,遥远天边艳丽的火烧云预示着明日的好天气。两个时辰不停歇的曝晒和徒步行走令长生口干舌燥、腿脚酸痛。此时堂中客人已经渐渐褪去,庄掌柜正拨动着算盘,唇边悉心留下的短龇一抖一抖,显然心情极好。

      长生打过招呼,便匆匆回到后面湖边的柴扉小户中。木桶内热水氤氲,长生一头披散的乌发湿成一绺绺,令人极舒服的水温,驱走了身体的疲惫,却赶不走心中的隐痛。

      沐浴完毕,长生缓步走到醉花荫,昔日盛放的八重樱早已凋谢,枝杈层叠、婷婷如烟,在远处西子楼的辉光中静静伫立。夜晚带着水汽的微风轻轻撩动长生的散发,湖中雾气渐起,迷茫了平静的湖面。远处有人疾步而来,衣料摩擦发出沙沙轻响,人未至,桂花香味儿倒是远远散了过来。

      “回家那么久,想我了没?”少年清朗醇厚的音调响起,带着熟悉的悠然腔调。“笨蛋,回去那么久也不知道来个信儿,害我担心死了。”温热宽厚的胸膛贴上背来,抱得微微用力了些。

      “怎么找到我的?”

      “那个怪模怪样的掌柜说你回来了,我便来碰碰运气。”花想裳微笑抱紧怀中人,湿热的鼻息喷到那人白嫩的颈子上,“你哟,伤寒刚好就来吹风,真是嫌好得太快!这回若是再病,我可不会再让你回去养着了。一比完赛就没了人影儿,真是急煞了一干人。若不是南宫拦着,我那日就要报官了。”

      “回不去了。”

      “什么?”

      “家里知道了你我的事,爹怒极,回不去了。”微光中是谁隐隐啜泣声。也许,他的怀抱太温暖,令人不禁松了心弦,那些恐惧、悲伤、痛苦、委屈的负面情绪满溢出来,酸涩汹涌得再也挡不回去。

      “长生,看着我。”花想裳将怀中人转过来,捏起他尖削的颌。“你可后悔?”两人相视,他眼神漆黑晶亮。

      “不悔。”

      “谢长生,你记住,只要你不悔,我花想裳就绝不会放开你的手。”孔雀公子眼中流光婉转,像是落入了满天星子,带着炙热的温度。

      眼见纤弱的恋人泪盈于睫,伏在自己怀中号啕大哭,一向风流优雅、无坚不摧的花公子只觉心口阵阵酸涩。面前这孩子就像一颗莲子,生于清水中、荡涤涟漪间,有着绵软清香的柔和、青衣白绸的风雅,心中却裹着深重难言的苦,不足与外人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怎能叫人不心生怜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清水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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