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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有女同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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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来,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劝。
丰沛的雨水给幻京城带来了蓬勃生机,仿佛一夜之间,嫩绿颜色便随着春风染遍了幻京城内外的乡野庭院、古道阡陌。
四月暖阳天,正当花时。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等种种鲜花均已上市,马头竹篮一字铺排,或担子挑了沿街兜售,或置于木舟溯流而下,歌唱叫卖之声清奇动听。一时之间,万花烂漫,群芳竞艳。京城少女多簪花于鬓,一派春意盎然。就连富贵人家的女子出游,也都小轿插花,不垂帘幕。
一日午后,春雨下得正酣。饭时已过,西子楼的客人都退尽,小伙计正靠在桌旁打着瞌睡。偌大的厅堂清清静静,只余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长生坐在庖厨台子边的小木凳上,兴致勃勃地捣鼓着瓶碗,却是上个月赶集时从一位西凉商人处淘来的红花。
凉国地处西北偏远之地,与蜀、云二国接壤,轻文尚武、民风彪悍,商贸并不发达。是以,能在遥远的景国之境能见到西凉的物产,是极不容易的。这几钱的红花,就花了长生十两纹银。
这红花本是大热的药材,可入酒。长生买来却是另作他用。
将绒线状的红花放进乳钵,加清水浸。片刻,水变成了明亮的黄色,弃去。又取一只乳钵,将鸡蛋壳烧成灰烬放入,加清水搅匀。待粉末沉淀,去上清,即是上等的天然碱水。备好了糯米白醋和淘过的红花,便可开始杀花。
所谓杀花,就是用酸碱性的液体萃取出花中纯粹的红色染料。
碱水入,黄色出;白醋入,红色出。如此反复几遍得到最佳平衡,便制出了艳丽的红。放在小火上慢慢浓缩,再添进去一些蔷薇清露搅匀,成就了纯正芳香的胭脂红。只待阴干,便可使用。
长生想,谢家夫人年级大了,不好与小姑娘一般簪花于鬓,朱砂颜色又过于妖艳霸道,每日对镜梳妆之时都苦于容颜憔悴。若是在画眉敷粉之时取一点胭脂晕染在脸颊上,能增添些好气色,也是求之不得的。便按商人之法,试着制了一些,看来应是成功了。
未时刚过,西子楼就有客盈门。正是御史中丞赵大人家的大公子赵肃寿宴。
这赵肃乃赵家独子,自幼纵溺,少以侠气闻。素来嚣张跋扈、恣意横行。平日里来身边就聚了不少同道中人,皆是豪纵任侠的子弟,常邀结飞鹰走狗、共宿娼家。坊间传言,幻京城中少年中有专门刺杀官吏、为人报仇的组织,怕是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以赵肃为首一干少年,前呼后拥地进了楼,寻了二楼紧东边的雅间坐了。其中夹杂着不少姿容冶艳、举止轻佻的女子,想来不是教坊就是娼家了。
幻京城中酒店门首,大多缚彩楼欢门,入门之后一条长约百余步的回廊环抱南北天井,回廊两旁设有一间间酒阁子。入夜后,火烛灯笼点燃得明亮辉煌,上下相互映照,又有浓妆妓女数百聚集于主廊廊檐下,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寻常酒食做店,便是没有这么大排场,也要想尽方法装点门面、吸引顾客。长生却不爱此道,坚持菜品精工细作、物美价廉,没有客人不上门的道理。
却说这一干人进了雅间,四面门窗皆大敞,酒菜流水价地点唤。还未入夜,就一片喧哗热闹、歌舞升平。
花想裳、南宫、司马如意三人相邀前来之时,西子楼早已忙得人仰马翻。三人进了朝晖阁,掩了门都能隐约听见喧哗笑语之声。
“今儿个怎么如此吵闹?”花公子用桂花香胰子净了手,一脸不满地问茶水小厮。
“回爷的话,今儿个御史家的赵大公子寿辰,邀了友人来咱们店里设宴。想是喝得高兴了,略吵闹了些,还望爷几个包涵。”
“御史中丞家的那个浪荡子?难怪。”轻蔑地撇嘴。
“咱们就吃顿饭,不碍的。还按以前的规矩上吧。”南宫微笑,又转向司马道“西子楼平日里都比较清静,菜品又细致新鲜,谢老板人也实在,我与花兄、李兄时常来此。”
“确实不错”司马笑答。
不过一刻,菜就上来了。清蒸鲈鱼、海参玉兰片、芙蓉蛋、莼菜鸡茸羹,素雅得紧。
小厮笑道:“今儿听说司马公子来,我们东家亲自下的厨。还说让我给公子们各准备一篮果子带回去,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佐茶却是极好的。”说着就端上三个小竹篮,揭开麻布一看,竟是一颗颗粉嫩如玉的糯米团子,用翠绿的苇叶细细包好,煞是可爱。
“东家说了,这果子是用前些日子公子们赏的樱花花瓣绞成汁团的,又裹了盐渍樱叶,樱树味道是极浓的。用了还能平喘宣肺、润肠解酒,过了季怕是就没有了。”
“谢老板有心了。”南宫笑道,打赏了小厮,后者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看谢老板尚未及冠,怎么就独自经营这么大一间酒楼,做事也如此周到细致?”司马问道。
“他本是商贾世家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倒也不奇怪。只是听说年前从马上摔了下来,性情大变,人规矩谨慎了不少,不知是否属实。”南宫答道,“我之前也与他没什么交集。要论亲疏,楼下的赵肃倒是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这真是稀罕。”司马若有所思。
就在楼上三人对他议论纷纷时,长生正忙得火烧火燎。这赵公子不知哪里搭错了劲,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来了就要整桌酒宴。须知西子楼原料都是估计了客流量当日采买,以求新鲜。凡是懂规矩的贵客设宴,都要提前向商家打招呼。这赵公子来时,本是就在饭时当口上,即要伺候他,又要顾及普通客人,忙乱得紧。
就在这种境况下,这位财主还不安生。
这一行人带着教坊妓馆众女,饮宴至酣时,要众女奏乐起舞。西子楼二层朝门的三面回廊中间各有一扶梯下来,在中央汇成一台,再由一梯引至一楼,以便客人上下。那台子不过四人宽,四面皆是楼梯。
教坊女子就在楼梯上奏曲,万芳园的芙蓉带着两名少女在台子当中和乐起舞。云鬓花颜金步摇,瑟瑟罗裙金缕腰。一进一退之间轻纱婉转,□□半掩。果然是京城第一名妓,直引得厅堂里的客人们都围观赞叹。
就在这时,一名伴舞的少女不知怎么绊了一跤,正跌在前面的芙蓉身上。两个女子滚做一团,场面十分可笑。围观众人也不给面儿地哄笑出声。
上首的赵肃却笑不出来。直叫人拖了两女前来,二话不说就当众给了伴舞少女一巴掌,直把人打得撞飞出去。这女子也是个倔犟的,含泪径自站起身来,直直盯着赵肃,不喊痛也不告饶。一时场面尴尬非常。
早在刚闹起来的时候,便有伶俐小厮到后厨通知了长生,待他赶来,全场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赵肃眼中怒意滔天骇浪,眼见就要发作。他平日积威甚重,一行少年竟没有敢上前劝阻的。
长生硬着头皮赔笑道:“赵爷,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没能安排妥当,是我们仓促疏忽了。这台子本就窄小,芙蓉姑娘和两位姑娘站在一处跳舞,磨不开身子也是有的,就请赵爷和各位爷当个乐儿一笑而过,别再追究了吧。今日凡是驾临西子楼的贵客,饭钱都免去两成,算是谢某给众位爷赔不是了。”说罢,长揖一礼。
一番话说得在情儿在礼儿,姿态又端的极低,给了赵肃一个台阶,又卖给众人一个人情儿。众客得了好处,便也散得散,走得走。片刻后,大堂内又复喧声。
其实,这笔帐算得不亏。
西子楼看似平白搭进一笔银子,可这样做无疑让长生落了个好名声,须知开门迎客,水里来火里去,仗的不就是这一匾的口碑信誉么。再说你这吵闹不断,让那趁乱浑水摸鱼的跑了单不说,还做不做买卖了!
安抚了赵肃一行人,长生便领着那个尚自傻站着的女孩回了后院。给她打了盆清水净面,浮妆泪痕卸去,竟是个美丽少女。虽然年纪尚小、身量未足,但骨骼清奇、肌肤白皙,假以时日,必是一代绝色。
女孩像是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坐在床头,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长生也不劝慰,只是递给她一方素色面帕,坐在一旁看着。
半响,女孩缓缓道:“我年十二,本小家碧玉,自幼失母,随父亲宦游入京。生活虽不富裕,倒也和乐。半年前,父亲因病亡故,我无亲无故,要安葬老父又要生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得已之下,只得……只得投入娼门。“顿了片刻,又道“我自小跟随父亲身旁、知书达礼,如今却落得日日强颜欢笑,不得不委身于龌龊男子的境地,此生怕是再难觅良人。思及此,不禁万念俱灰。我多想以死明志,再也不用存于这污浊世上!”
长生道:“你可知,你这一身绫罗,要多少银钱?”
女孩啜泣道:“不知。”
长生答道:“上好的桃粉绫子,一匹五十两。这一件罗裙,足够三口之家吃用一年。许多贫家女子,终日劳作,到死也穿不上一次这样好的衣裙。”缓了缓,又道:“自家各有自家愁。贫贱女子虽平和安乐,却一生粗布荆钗、庸庸碌碌;王孙贵族之女,虽锦衣玉食,但婚嫁多不由己,再赶上丈夫多妻多妾,更是深闺寂寞难与人说。这就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反观你自己,虽年纪尚幼、沦落娼门,却天资灵秀、姿容美丽。若是好好研习歌舞技艺,将来有一技傍身,也未必非要以色侍人。”
又问道:“你可知,什么颜色的花儿最香?”
女孩渐渐止了哭泣,瞪着明亮乌黑的大眼睛瞧着长生,道:“不知。”
长生笑道:“白色。棣棠芍药花开虽艳,却香气不足,时节一到便只能落红碾作泥了。而那茉莉、栀子,花色虽淡,香气却馥郁芬芳,就算是还未绽放,也可摘下做成清露、硝子,日日梳妆均要用到。女孩子,就要学后者,表面望去素淡高洁,却自有芳华内敛、绵延不绝。若是开的太急、太艳,凋零得也快啊。”
说着,将女孩脸抹干净,取出蔷薇胭脂水,用纤细的狼毫竹笔蘸了一些,在女孩细腻的眉心描了一朵将开未开的红莲,又在额角青肿处绘上藤蔓花样。胭脂颜色鲜艳,衬得女孩肌肤愈加白皙透明。
长生道:“对待前辈要谦恭,对待同侪更要谨慎小心。这瓶胭脂水你拿回去送给芙蓉姑娘,就说今日之事是你的莽撞让她蒙羞,求她原谅;大家姐妹一场,断不要为此伤了和气。她是群芳之首,更应精通事故。责怪刁难虽免不了,但总不会真和你撕破脸皮。往后,为人处事还需稳重些,不是每次出事都会有人帮着你。”
说完,便送女孩子回了前厅。尚未进门前,女孩拉住长生的衣摆,盈盈一拜,道:“今日之事多谢谢老板,您的话我记下了。今后若有机会报答,绯樱自当结草衔环、在所不辞。”长生微笑道:“去吧,好自为之。”便开门引了女孩进雅间。
楼上雅间三人刚巧出了雅间,正立廊边,将此幕尽收眼底。花想裳扇子掩了半张脸,不知喜怒。另两人也似有约一般,默默不语。
长生送三人出门,花想裳禁不住打趣:“谢老板何时改开济善堂了,我怎么不知道?”
长生笑答:“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大家不容易,相互照应也是应该的。”一派和气生财状。
花公子黛眉轻挑、以扇掩面,嗤笑道:“呦~还挺怜香惜玉的,人前功夫倒是做足了。如此麻烦作甚,干脆直接收了房不是更好?”南宫、司马也但笑不语,仿佛三人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似的,一时气氛微妙。
微凉夜风吹过,长生只觉胃中忽然翻腾起来,恶心难受得紧。便敛了笑,一字一句道:“长生只存恻隐之心,绝无贪色趁危之念。花公子莫要以己度人,再拿我开玩笑了。”
花想裳闻言“啪”的一声合了扇子,眼中精光流转。
南宫见两人面色不渝,忙道:“谢老板莫气,想裳兄本就是个爱闹人的。这果子谢谢您了,亏您想得周道。”
长生微的一笑,道:“几位公子喜欢就好。长生还有事,就不远送了,诸位一路小心。”不待三人回答便回身往庖厨走,徒留三人静立在月光中。
月华似水,夜风微凉。空气中飘来不知是谁的轻叹声:“这谢长生,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