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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有斐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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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流水,转眼就到了三月暮春时节。蘋始生,鸣鸠扶其羽,戴胜降于桑。
自冬至后一百零五日始禁火,谓之大寒食。寒食前一日便是“炊熟”,民间各家各户都要和面蒸制枣饽飞燕,用柳条串好悬挂于门楣,正是所谓的“子推燕”。那日清早,长生便带领众厨,熬制玫瑰红豆沙,竹筛轻飞磨好的面,井水和面揉了不少兔儿、桃子形状的饽饽,上屉一蒸,出来一个个晶莹洁白,圆润可爱。堆在竹篮内,往楼门外台几上一放,一文钱一枚,松软香甜、物美价廉。过往童子游人争相买食,更有顽皮馋嘴的,吃了好几个还赖在地上不肯走,死活要母亲再买一个,引得过往行人无不微笑侧目。
寒食第三日,便是清明节,民间有扫墓、踏青的习俗,大抵新坟都在此日拜奠祭扫。幻京城中人纷纷前往城郊扫墓。官宦人家皆乘华车高舆,天青色车幔,装饰上锦额珠帘,又使男仆女婢一对手持素白绢纱灯笼为前导,士人庶民纷纷拥塞街道、驻足观看。城外诸纸马铺,皆当街卷折黄纸成楼阁马匹状,供人观赏。幻京城外四野阡陌好似市集一般人流如织,陵墓坟茔处一片青烟袅袅。
是日,太阳刚刚西斜之时,南宫、花、李三人便同一众少年步入西子楼。
南宫见到长生,笑道:“谢老板,今儿你这可要热闹了。那日我与花兄在楼上饮酒,就看上你这临湖的台子啦,特地派人来订。今儿邀齐众友,可要大醉一场了。”南宫为人谦和温厚,交游颇广。这一众少年,除了花、李二人,倒也面生,但大都衣饰华美,想来非富即贵。
长生微笑道:“您府上童子一早就来过了,这台子就只给您留着呢。可巧了,昨日刚开缸的米酿,清香甘冽。虽然不登大雅之堂,但好在不易上头,喝多了也不妨事,要不拿出来给众位公子尝尝鲜?”
南宫大笑:“好啊。李家的杏花酒、浮玉春、错认水也各搬两坛来。今儿个要与哥儿几个不醉不归!”
长生闻言,笑道:“您能喝多少,我这儿就有多少,管够。几位公子这边请。”说着,便引了众人向楼后走去。
西子楼初建时,便在楼东临湖的樱树林子中搭了个台子,金丝楠为柱、香柏木为基,一半在岸、一半入水。白砂铺岸,尽栽松月、关山。每树千枝,枝头有花三五朵,淡粉、浅绯、深红的八重樱次第而开。恰逢盛放时节,花繁艳丽,满树烂漫,如云似霞。春风拂过,柔嫩的花瓣飘飞似雨,在明媚春光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宛如仙子落入凡间。
一行人登上台子。只见台中早已放置了一张柏木矮桌,长生用袖子拂净桌面上的樱花瓣,拿了瑾色绣花缎面坐垫置于桌旁,才请众人坐了。有眼色的掌柜早就带了数名伶俐童子向此而来,杯盘匙箸、香药果子、姜虾酒蟹等物件流水而来,皆铺摆于桌上。
有又一瓷碗香气扑鼻,揭开一看,微黄的汤水上浮动着晶莹的鱼肉,十分诱人。长生微笑道:“众位公子,先试试这醉鱼汤可好。暖了胃再饮酒,不易醉。”
众人持了白瓷汤匙一尝,只觉鲜美丰腴,略和酒香。李密奇道:“谢公子,这汤是如何做的?鲜香中又似具酒意。”
长生道:“李公子好味觉。不过是顷刻醉鱼、鲜青鱼各半,切粗丝加豆粉细锤,同茶腿、口蘑同齐入鸡汤脍罢了。”
席间一紫衣玉冠的少年叹道:“一道汤品竟如此细致,谢老板好功夫!”
长生浅笑道:“庖厨之技而已,实在不敢当。诸位公子尽兴便可。”说罢起身持了白瓷细颈壶为众人斟酒,乳白略透明的酒液缓缓流入浅绿碎釉杯中,颇为雅致。
一阵清风吹过,带起许多绯色花瓣漫天飞舞,将长生鬓边几缕碎发也吹乱了,便伸手将发挽于耳后。这一举手,带得衣领微开,露出一段莹白纤细的颈子和锁骨。身旁一位面色黝黑、高大健硕的玄服少年看见了,登时红了耳廓。
正巧花想裳坐在俩人对面。玉骨白缎面的扇子遮面,只露出一双桃花眼弯若新月。玄服少年越发红了双耳。
花公子见此人面皮薄,含笑揶揄道:“我们的云骑尉李大人果然将门之子,不同凡响。这酒还未醉人人已自醉啦。谢老板怕是比那‘三碗不过岗’还厉害呦。”眼中一片促狭,精光流转。
席上众人闻言均转过脸来盯着他俩瞧。长生浅笑,这人,怕是还记着“黑质白章”的仇呢,嘲弄别人也不忘捎上自己,便道:“长生不好饮酒,三碗过不过得了岗就不知道了。不过,这醉鱼里可是加了烧刀子的,这位公子怕是喝的急了,酒劲儿发散上来了吧。青脆梅佐酒正好,公子且试试。”说罢,便持箸夹了一颗于碟子中。
这谢、李二人,一个苍白纤弱、一个黝黑英挺,略靠在一处,跟坊间□□中的插画儿似的。
席上另一赭红袍的英挺少年见了,打趣道:“李兄弟好福气,得谢老板特别关照了。听说这文人书生都爱红袖添香,依我看,谢老板这素袖衔梅也很是风雅啊。我们这一干旁人,只有喝水酒的份儿啦!”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拊掌大乐,席间气氛热闹非常。
长生也笑道:“这好办啊。咱们不如投壶订胜负。《礼记》有云‘正爵即行,请为胜者立马:一马从二马,三马既立。请庆多马。'咱们改改这礼儿,谁射中一壶,便立一马,喝一爵。三爵为帅,敬众人一轮;无爵为将,自罚一杯。我来为胜者斟酒。如何?”
赭红袍的少年闻之,击掌大乐,道:“妙极!妙极!就这么办!”众人也随声应合。
便让小童将桌子挪至一旁。又取了竹箭数壶,铜胎镶边珐琅瓶子一只,筹码器具若干。瓶子摆在东北方,司射立于东南面,众人站在西南方,距瓶子十余步远。
“我先来。”赭红袍的少年笑道,径自取了一只竹箭,站于西南角。双足略开,胸背挺直,一手持剑,一手背于腰后。
一阵和煦微风吹来,众人屏息。
“扑”的一声,竹箭划出一道漂亮的高弧线,稳稳落入壶中。
“好!”众人鼓掌大喝。
“魏湛公子记一马,加一爵”司射童子大声唱到。
长生微笑,斟了一爵杏花酒,双手递于魏公子。魏湛大笑接过,一饮而尽。
南宫打趣道:“魏兄这回可满意了,想来谢老板斟的酒味道也是不一样的。”
魏湛得意道:“那是自然。就看南宫兄弟有没有本事喝到啦!”
南宫笑道:“那我便也试上一试。”说罢,接过小童奉上的竹箭摆好姿势。须臾,剑落入壶。
长生奉上清酒一爵,南宫也一饮而尽,涓滴未留。饮毕,还微微咋么着嘴儿,向余下众人道:“果然不同,诸君还需勉力才是。莫要落的自斟自饮的下场啊。”
一青罗褶、褐缚裤的精壮少年跳出来道:“我来试试。”说毕,挽起袖子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臂,其上青筋虬结,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竹箭投掷而出,却越过瓶子直落入湖水,溅起浪花一朵,想是力道大了。
“公孙佑公子平,无马。”司射童子唱到。
少年搔搔头发,颇为遗憾。南宫笑道,“公孙兄莫急,还有的是机会。”少年憨笑,自斟一杯饮尽。
玄衣少年登场,竹箭落壶。长生微笑,为他奉上一杯杏花酿,少年的耳朵又复微微泛红。
轮到李密,他笑推道:“投壶我不在行,就不在各位公子面前献拙了。李密自罚一杯便是。”说着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众人哪肯放过他,魏湛更大叫:“去取斗来,这必得好好罚三杯才行。”
其间,花想裳投了一箭,中。
不一会儿,果然送了觚来。三只酒觚一字摆开,盛满错认水,顿时,台子上溢满酒香。
花想裳接过长生手中的杏花酿,向李密举杯道:“古人云:‘献以爵而酬以觚,一献而三酬,则斗矣。’小密,哥哥我先干为敬了。”说罢,一饮而尽。
李密微笑道:“那小弟我也不客气了。”说罢,竟一气将一觚酒饮尽,众人轰然叫好。三觚下来,人立得稳稳当当,除了面颊略微酡红外,如常人一般,直让魏湛等人啧啧惊叹。
南宫后知后觉道:“小密家里原本就是经营酒水生意,打小就常喝酒,想必是习惯了。日积月累下来,千杯不倒也未尝不可。”
长生却知道,这酒虽入口清淡,但后劲极大。如此这般牛饮,换了寻常人,睡上三天三夜也是有的。便悄悄唤来童子,嘱咐抬一张竹榻,拿一床丝被来。此举却被一位白袍公子瞧见了,对方眼中满是笑意,惹得长生有点窘。
紫衣玉冠的公子也站上来,掷箭而出,忽而轻风倏至,竹箭偏了几寸,落到瓶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跌出瓶身之外。众人哗然,连李密也喊着“这必需自罚一杯啊。”。
紫衣公子脸涨得通红,高声辩解:“是风将我的箭吹跑了的。”恰巧司射童儿唱:“孙衍公子平,无马。”声音清脆洪亮。
众人皆乐,花想裳道:“君子言必行,行必果。孙公子,你就认罚吧。”说着,将白瓷壶放到孙衍手中,后者不甘愿的自斟一杯,才算了事。
最后登台的正是那位白袍公子,此人玉面悬鼻、斜眉入鬓,端得是俊雅出尘。往暮春三月的阳光下一站,气质温和高贵,令人忘俗。只见他举臂搭箭,沉稳自如。竹箭斜射而出,尚在空中之时众人心中已隐隐知道此箭必中。果然,竹箭如流星一般划破空气,“铿棱棱”一声正中瓶底。
长生奉酒一爵,敬上。
春风乍起,吹皱一湖绿水。司射童儿清脆的唱着:“司马如意公子,加一爵。”白袍少年笑容温暖和煦如三月春光。
一时万物清明,时间静止。
却说那日众公子宴饮,至亥时方休。李密早就醉倒在一旁,魏湛拔得头筹,一时高兴,也喝得多了。花想裳、南宫泉等人倒是清醒,只是投壶时但凡不中,必要调侃一句“风吹偏了”,直惹得好脾气的孙衍都急了眼,众人轮着敬了几圈酒才安抚住,最终还是把人撂倒了。到最后,一干公子都已经醉的醉,没昏死过去的也醺醺然了。
长生的台子倒有了个上好的名目:醉花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