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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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中元节，家家户户夜放花灯。
管家带姊弟俩和玉崔嵬出门看灯，他们黄昏出发，兜着圈子一路逛逛停停，等到了洞庭湖边的夜市，已是月上云端，人声鼎沸。数不清的莲花灯随着水波浮动，恍若一片流向天边的星河。
小孩子总是爱新鲜，江南羽啃着炸雪梨（注一），在临时搭建的两排小吃摊间前后张望，伸手一指：“韩伯，我要吃桂花酒酿圆子！”
管家韩贵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少爷，买这么多吃不完可就浪费了。”
江南羽一跺脚，“我不管，我就要！”
江南烟过去拉他的手，哄道：“羽儿，咱们先去放花灯吧。”
江南羽到底年幼，一时兴起的打算，过不了半个时辰就会抛到脑后。不同于姐姐，他并非正妻所出，然而江南丰十年来未曾续弦，山庄里早把他当作唯一的少庄主了。只是这孩子被他娘娇惯坏了，总也长不大。
“他不会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吧？”朝玉崔嵬的方向努努嘴，他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哥哥”始终怀有敌意。江南羽从小和姐姐一起生活，总喜欢黏着江南烟，可打从玉崔嵬出现，姐姐就不再事事只想着他，无论做什么都要拉上那个多余的人。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发现那人长得比自己好看，读书比自己聪明，就连一样的剑法也学得比自己快上好多，和他站一起，丫头们的眼里哪里还有自己的影子，全一个劲偷偷瞧他！更可恨的是，那人从不正眼看他。这位向来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小少爷于是就更讨厌他了。
玉崔嵬懒得搭理江南羽，他嫌这里人多吵闹，巴不得自己找个清静地方呆着。
江南烟一手牵着弟弟，看玉崔嵬转身想走，忙用另一只手来拉他，“崔嵬，一起去吧。” 不同于玉崔嵬的沉默阴冷，虽然幼年丧母，她却是个非常活泼爽朗的姑娘，脸上总见笑意。
玉崔嵬虽然不待见江南羽，对江南烟却颇有好感，知她性子倔强，也不违拗，由她一路拉到水边。
入水的石阶上三三两两是放灯的年轻人。在底座放上蜡烛，外面糊上彩纱，就是一盏荷花灯，中元夜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放灯的目的，本是为了普渡水中的孤魂野鬼（注二），或许是因为才子佳人总在这一天齐聚水边，或许是因为夜色撩人，月光如织的情景实在太美，花灯竟渐渐变为恋人之间互诉相思的信物。人们悄悄在花灯不显眼处提上诗句，更有大胆的直接写上心仪之人的姓名，满心希望小小灯盏能一直漂到对方眼中。
在年幼的江南羽眼中，姐姐一袭紫裙坐在水边，低眉敛目，一反平日里惯见的英姿飒爽的模样，竟如同传说里的洛水女神般，湖光月色顿时齐齐失色。江南烟取了笔，垂头略一思索，以衣袖掩着在灯上写了两三行字。江南羽心中好奇，却伸长了脖子也没瞧清楚：“姐，你刚才在花灯上写了什么呀？”
她抿嘴一笑，脸上现出些羞涩，“没什么啊。”
“骗人！明明就有。”江南羽伸手来抢。
江南烟飞快把花灯放入水中，双手一送，灯盏顺着水波顷刻飘去老远，弟弟总算是再也够不着了。她环顾左右，问道：“你玉哥哥呢？”
“谁知道，” 江南羽撅着嘴，“刚才就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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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夜市不远的僻静处，一株老柳树下，玉崔嵬神色戒备的盯着眼前男人。此人全身黑衣，脸上戴着黑面具只露一双眼睛，仿佛随时会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你是七月初七生辰？”黑衣人的声音如同那张面具，听不出一丝情绪。
“你怎么知道？”玉崔嵬本以为除了自己，知道他生日的人都已经死了，心中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阴影里打量着他，这让他很不舒服——他不声不响的走开，没想到那人竟一路跟来，一开口就说出他的生日。
“应该是了。”黑衣人低声自言自语，“长得真像你娘啊。”
“你是谁？你认识我娘？”
“岂止认识。。。”那人喃喃说道，又没了下文，转而问：“这些年来，你都住在江南家？”
如此自然而然的询问对玉崔嵬来说是陌生的，从记事起，他就不太会回忆和倾诉，自己十几年的经历，到了嘴边，记忆，言辞，情绪全化作一堆碎片，不知道如何出口。黑衣人的眼神，平静里透着悲悯，让玉崔嵬觉得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只望着他，无言的摇了摇头。
黑衣人也不细问，又看了他半晌，“你都这么大了。”
玉崔嵬听他语气，仿佛从小就认识自己，又实在不知道这样一个人会是谁，心念一动：“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你娘没告诉你？”
玉崔嵬又摇摇头。
黑衣人叹了一声，“也是，还是不说得好。”
“江南丰也没提这事，他只说我是他亲戚的孩子。”在康家婶婶临终嘱托让玉崔嵬去江南山庄时，他本以为自己是江南丰的孩子，可人人都对他的身世讳莫如深，玉崔嵬不禁问：“你知道的吧？他如今还活吗？”
黑衣人道：“你没出生时。。他就死了。”
其实早也料到多半如此——既然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自己，不是不要他这个儿子了，想必就是死了——可一夕得知至亲已不在人世，玉崔嵬难免心下恻然，“那他的尸骨现在何处？”
“秉烛寺。”
“他是被秉烛寺害死的？”
黑衣人想了想，“也算是吧。”
玉崔嵬想起那天的情景——去年腊月里，小梅家张罗着过年，婶婶让他带了药材，去山外面的集市换买几匹布回来，好给他们做新衣服。回来的时候下了场大雪，耽搁了半天路程，到村口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没有一户人家点灯，他嗅到些血腥气，只道谁家宰了牲口。
敲门，没人应。他不想吵醒母女俩，便打算从屋后翻窗进去，人一到后院就呆住了。
一地腥红。血，在雪地里红得格外刺目。白雪映着月光，玉崔嵬瞧的分明，那是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
所有人，一个都没放过。
有的已经尸首冰冷，有的还没断气。
他记得，康家婶婶弥留之际交待自己去洞庭湖找一个叫江南丰的人。他红着眼睛问是谁干的，她没有回答，只说了句和娘一样的话。
“不要回秉烛寺。”
如今想来，这一件件，一桩桩——爹，娘，婶婶，小梅，全和一个地方脱不了关系。玉崔嵬心底深处一直是恨着的，如今这恨意终于有了明确对象——秉烛寺。满腔仇恨翻涌上来，少年眼底满是空漠的冷寂。
“我会报仇。”
“以你现在的功夫，去了也是送死。”
“我可以等。”
黑衣人沉默片刻，道，“你若真心想学武功，我可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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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玉崔嵬每夜子时都去洞庭湖畔的老柳树下等黑衣人。
那人行踪莫测，有时每天都准时来，有时大半月音讯全无。玉崔嵬叫他“师傅”，只知道他是自己父母的故人，至于其他——那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玉崔嵬一概不知。
他只管每日潜心练剑，越发沉默寡言。玉崔嵬将师傅传授的上乘内功心法，融进江南山庄的剑法中，一招一式自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他悟性极高，又将报仇雪恨时时挂在心上，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转眼又是入秋，江南山庄莲花将谢。
这日玉崔嵬没有等到师傅，独自回了山庄，恰逢落雨，满池莲花飘摇，他停下来看了一会，索性在凉亭中舞起剑来。正到酣时，忽听远处有脚步靠近——如今他心中澄明，内功进步，耳力远好于常人。
影影绰绰是个提灯的人，踏过池上栈桥，穿行于花树间蜿蜒的石子小径，一路寻来。莲池水面在头顶一方星夜下如黑玉泛着幽光，稀疏花叶隐入月影，夜书情诗的女子般垂下娇羞的颈项。一盏微弱光亮在零星的雨中明灭，恍如流萤误入罗雾袅袅的珠帘。
是江南烟。这名字让人想到秦淮月，姑苏桥，西湖柳，洞庭雨。
玉崔嵬一身白衣负剑而立，隔了雨帘从亭中看她。
她站在雨中抬头笑道，“还没睡么？天天练得这么拼命，当心身体。”这一笑恰如烟花四月望江南，满面春风。
“怎么不打伞？”
“我道雨快停了。”
玉崔嵬微微侧身，“进来说话吧，当心着凉。”
江南烟将六角宫灯搁在黛青栏杆上，取出个食盒，“我见你回来时淋了雨，就去厨房做了姜汤。趁热喝吧。”
玉崔嵬一言不发的接过碗。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闷在心里。”江南烟在他旁边坐下，“刚来的时候整天板着脸，从来不笑，看上去怪吓人的。”她吐了吐舌头，“后来相处时间长了，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玉崔嵬低头喝汤，他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江南烟望着莲池，慢慢回忆，“有天下午你一个人在这看书，我很想和你说话，可你似乎喜欢一个人呆着。我就远远看着，正好有条大鲤鱼从池里跳到长满水草的泥滩上，满地扑腾。”她轻轻笑了，“我本以为你不会管的，谁知道你用衣服兜了水把鱼救起来，又怕泥滩太浅，鲤鱼游不走，一路走到池水漫上大腿的地方才把鱼放生。弄得一身泥。”
玉崔嵬依稀想起他在山庄里的第一个夏天，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那时他还不会轻功。
“然后吃晚饭前姨娘问你，你只说是自己不慎落水，也不怕别人笑。”江南烟顿了顿，又自言自语般说：“你来那天我是很高兴的，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会突然住到我家。问爹爹他也什么都不说。你知道，他话很少。这点你们倒像得很。不过听韩伯说，我很小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谁知道呢？也许是太想娘了。”
玉崔嵬迟疑道：“你娘。。。是什么样的人？”
“听人说她生得极美，”江南烟想了想，“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我很小的时候她在山庄里，可我还没记事她就走了。然后整整三年，爹一直在四处找她，再然后，我五岁那年，爹总算找到娘了，不过她已经去世了。爹就把娘的遗骨葬在这。”
“你说，这里埋的，是你娘？”玉崔嵬一字一字地问。
江南烟点点头：“后来山庄里的人都绝口不提此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娘当初为什么要走。不过有次韩伯无意中告诉我，娘走的时候，怀有身孕，也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你娘，是江南丰的发妻？”
江南烟有些诧异玉崔嵬因为自己随口提到的故事变了神色，又觉得他的问题着实奇怪：“当然了，我娘只嫁过我爹一个人。”她见玉崔嵬怔怔的不说话，想到他是个孤儿，听到这种事难免伤怀，便道：“你不要难过，他们一定非常相爱，不然爹也不会伤心这么久，还给这亭子起名叫‘长相守’。”玉崔嵬仍然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江南烟索性一咬牙，道：
“为什么叫‘长相守’？爹的这番心意，我从前不懂，现在懂了——这与我对你的心意，是一样的。我只想日日看你练剑，日日为你守在灶后添柴。你该知道，其实，我一直。。。”
“你这，”玉崔嵬忽然打断了江南烟的话，指着她胸口，轻声问，“有没有纹着一朵莲花？”
连爹爹都不知道的事，江南烟没料到玉崔嵬会说中，只得红着脸有点点头，心中揣测是否他也早对自己有意。
玉崔嵬把碗还给江南烟，低低叫了声，“姐。”他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天晚了，回房吧。”径自慢慢走出凉亭。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