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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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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星沉,流云般的浓雾尽头,天空化开透明的苍蓝。
夜阑,人未眠,玉崔嵬靠在窗边,借着星月的余辉垂头看一柄残剑。
他在想,真是把好剑,可惜断了。
此剑名为“轻生”,多年前他在江湖初露头角时就带在身边,那时人是白衣胜雪,剑是缥缈轻灵,若没有那些血光和惨叫,剑在手中,风在耳边,舞起来直如三春梨花霰尽一般。三尺剑锋遥指,寒光乍现处,多少对手命丧黄泉,又有多少看客惊为天人,穿过多少生死劫,又惹下多少相思债。
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
仿佛误入一座记忆的迷宫,以为早已忘却的,他近来频频忆起,更夹带许多不曾经历的前尘旧事,由梦到醒,牵缠不散。
断剑剑刃之上,迟暮的星光折射出他上扬的嘴角。这人原本不爱笑,及至后来他明白笑能护己,能伤人,便常常笑。只是笑容媚而冷,半点没有让人觉出欢喜来,不知不觉,它像个取不下的面具,已渗入他的皮肤深处。人究竟是会变的,他不觉有些索然。
一个男人无助时,会握紧手中的剑;惆怅时,会想一醉方休;寂寞时,会希望爱人或知己陪伴。
这一夜,残剑无酒,还好你在身边。
八日前误触机关进了离恨天,地底冰宫寒气伤人,圣香本就病得沉重,自此更加虚弱,有时整天都在昏睡。玉崔嵬便将寺里的事务仍旧交给影照处理,自己大半时间守在房中照看病人。
其实本不该多回忆,回忆催人老,还催生出许多莫名的怅惘。玉崔嵬低低叹了口气,他忽然想到圣香过目不忘,记性极好,清醒时免不了劳心劳力,此时昏睡,眉目安详,于他只怕倒是难得的轻松。
夜将尽时风起。玉崔嵬将窗阖上只留条缝,又转身走向榻边。
“醒了?”他柔声问,“冷不冷?”
“为什么叹气?”圣香没睁开眼,为了连贯说出话来竟像要节省所有不必要的力气。
玉崔嵬一挑眉,不作声,给躺在床上的人掖了掖被子。
“月亮那么好看吗?你在窗前一站就是一夜,也不嫌腿酸。”
玉崔嵬放下帐子,“趁天还没亮,你再睡会。”
“睡不着。”圣香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我叫夕蝉来陪你说会话。”玉崔嵬要走。
毫无预兆的,手腕被身后的人拉住,玉崔嵬停下脚步,探询的回头望去,厚厚的帐子挡着,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
他的手虚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力气,却始终没有放开。
“哪里不舒服?”玉崔嵬将圣香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探了探圣香的额头,“一会儿喝了药,好好休息。”
“别走。”
隔着帷帐,玉崔嵬的手顿了一下,“今天这是怎么了?”
“大玉你别走。”
“好。我不走。”
黑暗中,圣香摸索着握住玉崔嵬的手。“你答应过我,要好好待自己。。不能食言。”
之后长久的静默中,两人双手交握,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你记不记得,”玉崔嵬缓缓开口,“在大明山上,你问我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你说是因为你抢了馒头铺老板的豆沙包,被油泼的。”
“那是骗你的。”
“。。。”
“用油泼我的那个人,是江南羽。那天我们碰巧在厨房,锅里正滚着油,他以为我对他的姐姐图谋不轨。我知道,他一直都很讨厌我。
“其实他姐姐江南烟,也是我姐姐。江南烟想用这个笨办法留住我,没想到被江南羽撞见,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江南丰也来了。我以为他会相信我,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
“我就离开了江南山庄,决定让她死心。。。”
当年,江南烟质问玉崔嵬:“为什么!我对你痴心一片,你却弃若敝屣?”
“为什么?”玉崔嵬扯开衣领,“你看。”他的胸口,纹着和江南烟一模一样的莲花。“这是我娘留下的。”
莲渚一族的人向来矢志不渝,这缠绵的江南水土,化不开蛮族姑娘骨子里的烈性。及至玉崔嵬离开江南山庄,去了洛阳,她也一路跟着,说:“生前注定的事我无力改变,但我既然认定了你,就要跟你到天涯海角。”
“那后来她死心了么?”圣香忍不住问。
“死心了。我亲手把她从断崖推下。”
江南烟自此下落不明。这事在江湖上曾经闹得沸沸扬扬,人们都说玉崔嵬是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人人得而诛之。玉崔嵬本不在乎世人对自己的看法,然而江南烟坠崖前看他最后一眼的满腔恨意,着实令人心悸。
“江南烟一定没死。”
玉崔嵬珊瑚色的唇一勾,“是啊,断崖下是一个很深的湖,摔不死人的。”
湖边原本有个叫‘小梅’的村子,不过那时已经没人住了。
“江南丰的宝贝女儿下落不明,你肯定被江南山庄追杀。”
“那倒没有,不过江湖上的人从此都知道我是个坏人,左脸有疤,很好认的。其实这样也不错。。做坏人比做好人轻松得多。”
“后来你去了哪里?”
“牡丹坊。我去找一个人,小时候她待我很好,我想救她出去。”
“然后呢?”
“然后我得知,她已成了牡丹坊的头牌。我要带她走,她不肯,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那你就一个人走了?”
“对,我一个人走了。那天她流了很多眼泪,我猜她其实并不想呆在那个地方。”
“我们经过洛阳,你在牡丹坊提起的故人,就是她?”
“真聪明。那坛酒是我们小时候一起酿的。我说我会再去看她,到时候不醉不归。”
“后来那坛酒,你是和阿宛喝掉的。”
“我再去找她时,已经是秉烛寺的寺主。有一天我忽然很想找人喝酒,就动身去了洛阳。”玉崔嵬没有说,此后每年的那一天,都是宛郁成碧的祭日,“她见我时先是笑着说:‘终于等到你了’,然后吐了一口血,人就断气了。原来她知道我来了,就服下毒药。”
“其实她一直在等你吧。”
“我明白她过得不开心。可人生在世,难免会无可奈何。但是我不知道,她早就想死了。”
“后来你见过江南烟吗?”
“见过,在我第一次去秉烛寺的时候。我和原先的秉烛寺主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不择手段的从各种人那里学杀人的方法。那天我就是去杀他的。只是没想到,江南烟也在秉烛寺,竟做了寺主夫人,还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也没想到,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为什么?”
“我杀了她丈夫,她自刎了。留下一个连名字都没起的小娃娃。”
******
那一夜,秉烛寺血流成河。玉崔嵬一身白衣被染的鲜红,长剑拖在身后,缓步踏进善见殿,见人便杀,多年的仇恨堆积在眼底,宛如浴血修罗,望之令人遍体生寒。
他把剑架在那个男人的颈上,嘴角挂着轻佻的笑意,低声道:“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秉烛寺主静静的望着他,脸上波澜不兴。
玉崔嵬剑刃一压,“知道我为什么杀你吗?”
一滴血落在寒凉的石砖上,那个男人点头,眼中似有解脱之意。
玉崔嵬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去小梅。帝麻在哪里?说出来的话,我会让你死的痛快点。”
男人摇摇头,始终一言不发。
盯着对面仇人的眼睛,玉崔嵬的握剑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多年来隐没情绪的面具在那一刻崩裂,歇斯底里叫道:“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害死我爹我娘?小梅与你无怨无仇,整个村子,几十条人命,为什么你一个活口不留!”他在这一连串的质问中,过往生离死别的场景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晃动,思绪纷杂错乱,气息不稳。忽然有个飘忽不定的念头一闪而过,也许有什么被他忽略了,心中不知为何隐隐作痛,玉崔嵬没有细想,喘了口气,继续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眼神,几十年了,倒是一点没变。”
玉崔嵬看到的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悲悯而又出奇平静的目光,幽深如古井。他抬腿就是一脚,“说话!”
在这僵持的片刻时间里,玉崔嵬只觉心口痛到难以忍受,他无法再等下去,举剑便刺。大量的血液瞬间从男人颈部的创口喷涌而出,玉崔嵬呆呆的看着,那个他曾经想杀想得夜不成寐的仇人像个木偶一般晃了几下,然后颓然倒地。就这么结束了?这一剑,他为什么不躲?
忽然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将玉崔嵬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住手!”一团紫色人影不知从何处跌跌撞撞跑来,扑到男人的尸体上,发现那人已经断气后,缓缓转过脸看向玉崔嵬。
“是你?”玉崔嵬吃惊的认出那个女人正是江南烟。
江南烟俏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神色,叫人分不清到底是恨意还是快意。她“嘿嘿”的冷笑了好几声,指着善见殿的一个角落问玉崔嵬,“知道那是谁吗?”
角落里躲着的,是一个小女孩。不等玉崔嵬回答,江南烟接着说:“这是我的孩子。知道那是谁吗?”江南烟又指指倒在地上的男人,她虽然极力维持平静,声音还是无法抑制的颤抖。“那是我的孩子的爹。”江南烟的冷笑渐渐变成惨笑,又指指玉崔嵬,“知道你是谁吗?”
玉崔嵬一声不响的等着她的下文。她说他听,仿佛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就是如此,这种交谈的方式,一直到最后,也没变。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南烟却不说下去了,只是不停的笑,在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的笑声中,她摸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的扎进自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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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的时候,你知道秉烛寺寺主就是江南烟的丈夫吗?”
“不知道。”玉崔嵬静了静,接着说,“不过就算知道了,我一样会杀。”
“那个小娃娃呢?”
“我给她取名叫夕蝉,如今也快十五岁了。”
破晓的天光渐渐将房间照彻,两人的手仍在紧握,除去移动的光线,时间仿佛静止。
“圣香,你明白吗?”玉崔嵬以一种抽离情绪,近乎空寂的语调说,“凡是和我有过牵扯的人都不得善终。我一生杀人无数,自知罪孽深重。可是你不一样,你这样的人,应该活得长长的,像你那些朋友,娶个善良温柔的姑娘,开开心心过日子。”
“不明白的是你。”圣香的另一只手也摸索着握住玉崔嵬的手,“就算你不说,本少爷也知道你有很多旧情人。大玉,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一个大笨蛋。”
“我们都要活得长长的,”圣香接着说,“像我那些朋友,开开心心过日子。你一定要答应我。”
玉崔嵬轻轻笑了,“哦?什么样的日子?”
圣香只觉一阵倦意袭来,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口中喃喃念道,“我们。。去江南。”
“。。恩。”
“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盖间房子,种点花。。。”
“。。。圣香?”握着他的双手渐渐松开,玉崔嵬忽然一阵难过,“你只管好好休息,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我。。还是。。不放心。。”圣香说话越来越吃力,“我以前。。。有没有。。。对你说过?”他断断续续,又急切的想把话说完整,“执手。。。偕老。。。这名字。。。真好。”
玉崔嵬只觉掌心一片冰凉,某种尖锐的寒意钻进皮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