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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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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深潭,往事,自以为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的,于之仅是一粒斑斓的小石,投进去,在岁月中一路下沉,遗忘从冥冥中升起,几层涟漪漾开,水面复又平静无波。其实石子总是静静躺在深潭之下,断不会凭空消失。所谓遗忘,只是不再轻易想起。往事自此成为时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后来路过的人,以为看到的仍是最初的模样,什么在心中积淀,什么在暗自改变。
往事的回溯,只需一个恰当的契机,比如这一树春花的暗香,这一方昏昧的云影,这一勾黛青的月牙。
人事代谢,可洞庭湖畔的春夜,多少年前就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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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连绵的雨下得江南丰心中烦闷,他起身到院中凉亭独坐,亭上有匾,曰:长相守。亭前有一大片莲池,联通山庄外的河道。那是从前按妻子的意思派人凿的,莲花一度灼灼蔽日,如今因无人打理显得有些萧条。
这场不大的雨在后半夜渐渐阑珊,江南山庄门口守夜的弟子在炉边垂着头昏昏欲睡,门外湿冷的叩击声恰在此时响起,微弱,断续。
南方气候,积蓄了整个冬天的湿寒已透骨,开春后不晒两三个月的太阳,怎么也驱不走的。自妻子死后,他十年未踏出江南山庄,早觉生无可恋,然而孩子们如生长中的花木,总该欣欣向荣。江南丰前些日子刚婉回了落尘楼主六十大寿的请帖,他想,等天放晴便叫人带烟儿和羽儿姊弟出门踏青,顺便带上贺礼替他去杭州城中拜会这位世交,正寻思着,忽见家仆打着灯笼寻来,口中叠声“老爷,老爷”,待走近了,道,“值夜的小五刚来找小的,门外有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说您认得这东西。。。”他躬身呈上条项链,链上所坠,赫然是一颗玄紫色的泪珠, “问他家住何处,为何事见老爷,却是什么都不肯说。。。” 家仆是山庄里的老人,心中知晓,十多年前,夫人离家时有三个月的身孕,而夫人尸体运回时无人提起此事。如今那腹中胎儿若在人世,算来也该是这个年纪了。家仆观察着江南丰的脸色:“小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敢扰您休息。那孩子淋了半夜的雨,冻坏了,小的先吩咐下人领他去烤烤火暖暖身子,想等天明再报。。。”家仆仍在絮絮说着,江南丰却恍若未闻。
眼前的项链,正是妻子莲渚如夜随身的饰物,他怎会不认得?
“老爷?”家仆小心翼翼道:“他现下在外院的客房,可要领来见您?”
江南丰这才缓缓开口,“那孩子。。。怕已睡了吧?”
“这。。”
“还是我过去瞧瞧他吧。”
从凉亭到外院南厢,一路不长,江南丰却走得很慢。见了,该与他说什么?怎样安置他?江南丰在伞下微皱了眉头,心中有隐隐的怯意,想着那孩子若睡着了也好,自己便瞧一眼就走,天亮了再做打算。
哪知一抬头,江南丰便察觉不远处有道视线正投向自己。
屋前石阶上,一个瘦削的人影双手环胸,倚在门框上,不声不响。走近些,江南丰发现他穿得单薄,衣裳破且旧,淋了雨,布料贴在身上,已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整个人瘦的伶仃。再走近些,江南丰陡然一惊,面前孩子脸上轮廓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太像了,没错,他一定是如夜的孩子。
在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中,江南丰有些局促,一面走,一面细细打量,这孩子看打扮应是个男孩,可这眉这眼,只怕过于艳媚。屋内的炉火映着少年苍白的脸,全无血色。
他看江南丰一步一步的走近,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时至今日,江南丰犹记得初见玉崔嵬时,拂晓前的星辉,跌落在他的眼睛里,青白的冷光。
江南丰张了张口,道:“站在外面会冷。”
玉崔嵬朝他扬了扬削尖的下巴,慢慢吐字:“你就是江南丰?”少年的声线,带着落雪般的沙哑,听着有说不出的舒服。
一旁撑伞的家仆喝道:“放肆!庄主的名字,是你呼得的吗?”
江南丰朝后摆摆手,温和答道:“我是江南丰。”他摊开手掌,掌中正是那条项链:“这是。。。你娘的遗物?”
玉崔嵬接过项链,飞快戴回脖子上,“这是她留给我的。”
“孩子。。。”江南丰向前一步,神情殷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玉崔嵬。”
在听到这三个字时,江南丰的表情瞬间凝固了,眼神复杂的看着玉崔嵬颈间的玄紫泪珠。过了许久,才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上我娘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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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渚如夜无墓无碑,在一个黄昏,她被葬于莲池畔。
在她埋骨之处有一座凉亭,坐在亭中抬眼就是大片水面,曾经的夏日午后,莲渚如夜带着刚满月的女儿江南烟坐着小舟于池中纳凉,江南丰就在此处遥遥的看。
她无墓无碑,却有碑文:长相守。
玉崔嵬望向凉亭,问江南丰,“你是我娘的什么人?”
江南丰也看凉亭,“也许。。。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吧。”
自那以后,直到玉崔嵬离开江南山庄,两人没再说过什么话。
******5.17******
玉崔嵬日出前跟着江南丰去凉亭,独自在那呆了近一个时辰,回来时天色大亮,已到早膳时辰,就被领进厅堂。家仆带完路垂手在门边站了,用眼神示意他进去。玉崔嵬扫一眼厅内,几个丫头正捧着托盘食盒退入侧门,中央一张八仙桌上首坐了江南丰,旁边陪着一个年轻妇人,正弯着身子盛饭布菜,左右分别坐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少女,这情景,任谁都能看出来是一家子正准备用餐。他注意到桌子一边空出一把椅子,一副碗筷。
江南丰一眼看到玉崔嵬,缓声道:“进来吃饭。”
一桌的人闻声抬头望过来,玉崔嵬不由多看了那穿紫衣的少女一眼,少女对他一弯嘴角,明眸皓齿,笑起来的模样,竟使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爹,这个脏兮兮的家伙是谁?”
江南羽尚年幼,一大早见饭桌上多了个人,顿时自小被娇惯的少爷脾气发作,一个劲翻白眼。
“不得无理。”江南丰用筷子敲了一下幼子的手背,语气却听不出怒意,“羽儿,这是玉哥哥,今后你们当以兄弟相称。”他又转头看玉崔嵬,一一指了桌上的人,“这是素卿,往后你要叫姨娘;烟儿和羽儿是姊弟,烟儿大你两岁,你该叫她一声姐,羽儿还小,不懂事,你不要和他计较,今后要好好相处。。。”
“什么鱼哥哥虾哥哥的?”小少爷一点也不怕江南丰,上下左右打量了玉崔嵬半天,“爹,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玉崔嵬心里何尝没有想问的——康家婶婶临死前交待他去洞庭湖江南山庄找一个叫江南丰的人,他便只身一人,风餐露宿,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一路从洛阳走到了江南,遭遇多少磨难?他可承受得起?甚至没有人来嘘寒问暖,过去的事无法改写,只有自己清楚。——江南丰为什么要收留我? 若真是不相干的人,当年为什么要从南疆搬走娘的尸体,又一路运到洞庭湖?他知不知道血洗“小梅”的凶手是谁?……玉崔嵬隐隐猜测出江南丰与他的关系,可他一言不发的沉默着,江南丰既然始终没有开口,他也不会主动提起。疑惑,恐惧,仇恨,全都压进心底。
江南丰看着桌上一盘糯米糖藕出神,隔了一会,淡淡道,“亲戚家的孩子,今后便和我们住了。。。都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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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崔嵬从此在江南山庄住下,下人们都很客气的唤他一声玉少爷,这样一个暧昧不清的称谓像根看不见的线,将他与江南丰一家隔出几分疏离的意思。客与主,而非子与父。
他每日清晨与姊弟俩一起练剑,下午一起在西院念书,其余大部分时间独处,几乎从不与江南丰照面——玉崔嵬被他有意识的回避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背了《诗经》,《论语》,《唐诗辑要》,又读了几篇《道德经》,翻了几页《史记》,转眼已至初秋。几个月的安定生活下来,总算长了点肉,仍是瘦,可脸色不像从前那般苍白,透出些健康的红润来;神色仍是冷冷的,可那些磨难和死亡的记忆渐渐褪去,瞳仁点了漆似的亮,淡淡一眼扫来,能让旁人楞上半天。独自度过十四岁生辰的少年,如同生长在乏人问津的山谷深处的竹子,半夜都能听见拔节之声。他沉默,孤僻,惯穿白衣,出落的宛如一朵白莲。
以后想来,这也许是他前半生最平静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