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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八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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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香盯着地面啧啧感叹,“这块冰大的像个冻住的湖,难怪善见殿这么冷。。。”冰面平整地如同闪着寒光的镜子,冷冷映着圣香和玉崔嵬无数个幽蓝色的影子。他突然扯了扯玉崔嵬宽大的衣袖,目不转睛的盯着下面,“你看见了么?”
顺着两人的目光向下约一丈深,冻结的寒冰中,赫然一个倒立的女子身影,周身素白,垂头赤足,长发盖到脚髁,一双黑眸定定望着上方。那眼神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在漫天漫地的银色光海里,空间界限原不分明,直叫人眼前天旋地转,倒像是白衣女子低头从上面看着他们。说起来,这离恨天本应在三十三天之上,秉烛却在善见殿底下生凿出这么个所在,不正是反过来的。
圣香“啧”了一声,“是个大美人。”
身后的人许久未出声,圣香探询地回头,见玉崔嵬怔忡立着,嘴里缓缓吐出个字来——“娘。。。”
圣香睁大了眼,蹲在地上细看,这女子眉目间与玉崔嵬真有几分相似,只是衣裳是宽袍广袖,妆容是白面铅墨,分明汉代装束,前后差了整整一千年。正心下奇怪,忽听玉崔嵬又自言自语,“真像啊。。。”这话听去,应该是眼前女子与玉崔嵬的生母长相相仿,她不知从何年何月起长眠在这离恨天,与秉烛寺有如此渊源,未免太巧了。
地底冰宫,银光静静流动,圣香向来眼力极好,看了一会便发现其中玄机,这经由层层冰壁折射的光线竟在有规律的地成像。“冰上有字!”
玉崔嵬凝眉看去,拱形的圆顶被折射的光线投影出不断流动的字迹——“冰心不逝,此情不渝。爱妻小瑶,秉烛长念。”十六个字,读之能使人垂泪嗟叹。他垂下眼睛,轻声道,“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想不到,这离恨天原是痴情人的相思墓。”这轻柔的语调里透出些摇曳不定的追思,“我自认此生阅尽恩怨情仇,早已心灰意冷。。。想不到,秉烛才真正是用情深重,为情所困的伤心人。”
一时两人相顾无言。
他们自相识以来,先是江湖上的纷纷扰扰,到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及至经历了生离死别,再到近来上山,两人心头始终有许多抛不开的思虑。算来唯有这一日,共处在此犹如造化之初的静谧中,仿佛忘却了一切,可以如此无伤无妨地永远相伴。玉崔嵬是心思藏的极深的人,鲜少流露真情,这感伤来的难能可贵,片刻后又回复常态,见圣香望着他不语,一双眼便烟波流转,含情脉脉。
圣香收回视线,仍蹲在地下,双手圈住膝盖,“真是想不到,本以为秉烛是位一心向佛的得道高僧,这秉烛寺死气沉沉,原来根本就是一座活死人墓,这山上的人,绝了七情断了六欲,原来是秉烛骗来守灵陪葬的。”他语气忿忿,翻了个白眼又道,“料来世事堪嗟,只怕秉烛更加想不到,他挖空心思给老婆盖了个了断红尘的墓,多少年后出了你这么个满江湖留情的接班人。”
“哒”的一下,玉崔嵬的团扇扣在他颈边,圣香回头,后面的人正似笑非笑的俯身看他,柔声道,“你的语气,听上去像在吃醋。”
两个人的脸贴的极近,圣香忽然觉得脑子里像被人塞进十几只蚊子,嗡嗡响个不停。玉崔嵬生得好看世人皆知,顾盼间能夺人三魂六魄,偏圣香就没仔细瞧过,眼前这张淬玉般的面孔恍惚有些陌生,鸦翅似的睫毛下,目光淡若秋水,清冷却又似满含情意。。。他总是这样看人的,圣香不自然的别过头,“咳,天下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为你争风吃醋,本少爷才不淌这浑水。”
玉崔嵬伸手刮圣香的鼻尖,“天下人爱怎样便怎样,我哪里在乎。”眼梢如绽桃花,给这冰天雪地平添三分春色,“我只在乎你。”
圣香挥挥衣袖,“不需要。”他看着玉崔嵬,目光深深,居然透出些凝重来:“你好好待自己,就是在乎我了。你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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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崔嵬闭上眼,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你放心。”
有种人一旦打定了主意就百折不回,圣香是,不巧,玉崔嵬也是。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两人心下各自有一番计较。世间不乏汲汲于名利而相互倾轧者,何时能忘却营营?人总易当局者迷。可若因了相互珍重而轻生忘死,这番计较,已成没有输赢的死局。圣香是何等明白人,可有的事,纵使早知道结局,也只由人且顾当下。
三丈寒冰之下,被唤作小瑶的白衣女子眼深如井,冰层中凝固了千年的目光,注视的又是谁?
圣香偏了偏头,“她长得和你有点像。”
“更像我娘。。。简直,就是一样的脸。”
“依本少爷看,秉烛的漂亮老婆说不定是你曾曾曾曾。。。曾外婆。这么说来,你和该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寺主。”圣香拍拍衣服起身,一身锦缎衣裳向来光鲜,嘴角也仍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脸色却藏不住的苍白。这几日,麻贤药性逐渐消失,他的病势越发沉重了。可是这人别扭的很,以前没病没灾时,稍有头疼脑热就得折腾到天下皆知,见人便撒娇,现下命悬一线了,反倒一声不吭,嫌从前清醒时候不够长似的,能站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躺着,能睁眼就不闭着。
“也不是不可能。。。”玉崔嵬若有所思。“我娘死的时候我还很小,她肯告诉我的也很少。”他只模糊记得,母亲是南疆巫族人,早年因为族中变故只身一人流落中原,到秉烛寺的时候正怀着他。“你仔细看她的牙齿。”
果真,白衣女子的犬齿长于常人,从全无血色的唇中尖尖探出,与乌发上的玉饰一同泛着幽莹的玄紫色。
圣香忆起自己看的许多方志杂记,“披发戴瑁,虎齿豹尾。。。说的是西王母。传说南疆有她两支后裔,一支尚玉,一支以紫色莲花为标记,女子就作如此打扮。。。”乌玉一族,以玉为媒,擅封印之术,若得良材,俯仰间天地万物尽可纳入其中。莲渚一族,拥有长生不老甚至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历朝帝王皆派人寻访,可惜南疆山重水复,云雾连月不开,往往觅之无踪。
玉崔嵬点点头,“她们也不是全都这样,一代只有一人如此,也就是族中的圣女。”
“那你娘。。”
“没错,她也姓莲渚。。。可是还没等她长大,莲渚就被灭族了。”
圣香手撑下巴,巴巴的望着玉崔嵬,他最喜欢听故事了。
回忆起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玉崔嵬忽觉一阵晕眩,习惯性的抬手按太阳穴,忽而轻笑出声,“你知道吗,很久以前,帝麻就长在我娘家乡湖边,一大片一大片茜碧色的,望不到头。只是这种草生长需广聚天地灵气,一百年生根,两百年抽芽,长得太慢。。。采的又多。。。渐渐的,就绝迹了。”
圣香撇撇嘴,“吹牛,你见过?跟真的似的。”
“我见过。。。” 玉崔嵬一摇团扇,带起一缕寒气,珊瑚色的唇向上一勾,“在梦里。跟真的似的。。。”他说话喜欢将尾音拖长,这句末了声调却陡然一转,“。。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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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山庄。
这样一个温婉的名字,已在铮铮然兵戈声震天的江湖上响亮了许多年。
他每日黄昏都会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中静坐,直到星月初升。推开门,他就要继续处理那些巨细事物。他只是怕见夕阳西下,暮色四合。这间屋子空空荡荡,只一靠椅,一盏灯,一木架供着一个牌位。这排位主人的尸首,便是在一个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黄昏被他的手下寻到的。他每天三炷香,不多不少,小屋的四壁已被香烟熏乌了,屈指暗惊,原来已经三十年。自将亡妻带回,这三十年,他没有踏出过江南山庄一步。当年是人未老心已老,如今他是真的老了。
不知怎么,他想起一个已故人的词来。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尘轻。忙杀看花人。
仿佛唱的是他与她的初遇。
不知怎么,今日他坐得格外久。不觉,香快燃尽了。
他怔怔望着于灰烬上只剩短短半寸的三炷香,仿佛从中嗅到了自己生命的衰颓之气,岁月便是那漫掩到胸口的一炉香灰。浮生,一驻足,一抬眼,一世光阴遁走。蓦然回首,往事已成空。正如香火明明暗暗,纵使寄托再多期许,终它由生到灭,也脱不出小小香炉的方寸地。这人世间的恩怨爱憎,生死离合,任其轰轰烈烈或是细水长流,最后总不过黄土一抔。唯有一缕残念升腾作袅袅青烟,飘向画屏朱阁外的黑山白水间。
这残念总需要些凭据。尤其在今日。
江南丰自袖中掏出个檀木匣,她临走时将这匣子送予他,这是她与他相伴时日所留下的唯一凭据。他曾在江南羽新婚之日,将这匣子连同里面的玉镯交给杨菱,因为她是他家的媳妇。杨菱甚为珍视这份认可,怕有闪失,平时不敢轻易带。及至遇刺身亡,这匣子依旧在她屋里好好收着。江南羽未多看尸体一眼,倒是叫人将这紫檀木匣翻出来,小心翼翼拿走了。
苍老的手将匣盖缓缓打开,里面漆黑的缎面衬着一枚玉镯。玄紫色,弥散着微带凉意的光华,刻有缠绕的莲花图案,一株枝蔓缠绕的花苞,叫人觉得随时都会绽开。他拾起玉镯,上好的玉材,触手升温。可就在那一刹,江南丰手中的玉镯“叮”的一声落在砖地上。
假的。
江南羽闭眼,整个摊坐在椅上,唯有看手中紧抓着那木匣才能叫人觉出些活气来。
香已燃尽。
半响,他自语道:“原来。。是那个孽障干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像从牙缝中切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