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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从此再没有“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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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缘起都要追溯到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莫蔚然才十三岁,正在成都县城里一所非常普通的小学念六年级,一想到马上就可以上初中了,小蔚然心中便满是憧憬,似乎上了初中,自己就是大人了,说不定还能住校,那样的话就再也不用忍受家中的父母没日没夜的争吵了。
这一天是六月末,已经热得要命了,莫蔚然所在的学校正在进行期末考试,学校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声,大家都在奋笔疾书,头顶上的吊扇嘎吱嘎吱地响着,但怎么还是那么热,已经穿上了短袖的孩子们手肘上都溢满了汗水,莫蔚然胡乱地抹了一把手肘上的汗水,将卷子朝自己这边挪了挪,又细又白的手臂很明显地遮住了自己的卷子,因为旁边的胖男生一直在偷瞄她的卷子,她成绩好,但却不是那种爱黏着老师打小报告的孩子,所以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终于,响亮的铃声响起,整个学校才开始有了人声,这意味这学期的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了,也意味着莫蔚然的小学生涯结束了。
考试结束之后莫蔚然便收拾着书包,准备回家,没想到她刚甩甩书包上肩准备走出教室的时候,班主任便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于是他与正要出门的莫蔚然撞了个正着,幸好他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两个人虽然撞了个满怀,却都没有摔倒,这位年轻的男老师扶了扶眼镜正准备破口大骂,却定睛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莫蔚然,于是什么气也没了,赶紧抓了莫蔚然的手朝办公室赶去,一边奔走一边还断断续续地跟她解释道:“蔚然啊,你家里出事了,赶紧跟你叔叔回去。”
好不容易赶到医院的莫蔚然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见到了许多的白与红,还有一些熙熙攘攘的人,在那些面孔中,有熟识的,也有陌生的,此时的她,脑袋已经一片空白了,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从学校赶来医院的一路上,那个与她并不是非常亲密的叔叔一直在告诉她,她爸爸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情况很不乐观,而这一切,都是她妈妈害的。十三岁的她,不明白什么叫做“车祸”,什么叫做“情况不乐观”,更不明白什么叫做“都是她妈妈害的”。
莫蔚然脑中一片空白地被淹没在了人群里,那个带她来的叔叔早就不见了踪影,而身边的喧嚣越来越远,她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清。
忽然看到眼前有一群女人围着一个女人,她们齐齐地后退,越来越朝莫蔚然这边来了,那个被围着的女人似乎是被逼退到了这里,只听得那群逼围的女人中,为首的那个,也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对着被围着的女人破口大骂着:“你这个贱货!你这个扫把星,都是因为你,志军才会死的!”
“妈——”女人开口喊着,却立即被打断了话语。
“别喊我‘妈’,我消受不起,你说说看,志军自从跟你结了婚,有没有过过一天的太平日子,这也就算了,你这贱逼竟然还在外面乱搞男人,志军就是为了去找出你那奸夫才会出车祸,才会死的!”
“是啊——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哥哥(弟弟)才会死的!”那群女人有人中七嘴八舌地应和着。
谩骂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周围的医生护士,还有其他的病人们走过,都加快了步速,却掩饰不住互相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话语间,这群女人已经将中间的女人逼到了莫蔚然身边,她这才看清了,被围骂的女人正是她的母亲,而那群围在周围骂她的女人正是她的姑姑们,那个为首的老妇人,便是她的奶奶。
魏盈被逼的无话可说,只能拼命地摇头,十分无助,不住地后退,一不小心就差点被傻了眼的莫蔚然给绊倒,她一回头看到了是自己的女儿,便又是开心又是担忧地捧着她的脑袋问道:“蔚然?蔚然你怎么来了?”
被她这么一喊,莫蔚然的奶奶和姑姑们一下子也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的存在,便纷纷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盯着母女两人,莫蔚然的奶奶首先出口对着她骂道:“还有你这个小拖油瓶,我们家志军是九代单传的独苗苗,你这个倒霉孩子竟然是个姑娘,生出来有什么用?还不如当初在马桶里淹死算了呢!”说着就要过来打莫蔚然,还好魏盈眼疾手快,一把护住了自己的女儿,虽然老太太的力道没有年轻人那么大,但正在气头上的老太太一巴掌下去,竟也是十分吃痛的,被魏盈护在手臂下的莫蔚然甚至都感觉到了奶奶的一掌下来时,母亲的身子深深地颤了颤。
聒噪的声音越来越远,思绪飘到了不知哪里,十几年之后,莫蔚然再也记不清自己和母亲是如何离开那个吵闹、恐怖、血腥的医院的,只记得她们母女俩刚回到家就被奶奶家的男人们赶了出来,那个“家”,再也不是她们母女可以居住的地方了。更奇怪的是,被赶出了原来的家之后,魏盈就径直带着莫蔚然到了郊区的一处住所,没有经过任何的手续,似乎不像是租住的房子,倒像是早就归魏盈所有的一处房产,但莫蔚然却从来也不知道这间房子的存在。
到了新的住处,魏盈并没有跟莫蔚然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告诉她:“蔚然,爸爸去世了,虽然妈妈也有错,但妈妈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和你爸爸在一起,真的太累了,我们并不适合。”每每说到这里,魏盈眼中都会噙满泪水,不知是难过,还是委屈。直到今天,莫蔚然依然不知道当初自己的父亲去世的真正原因,除了奶奶那一句“志军就是为了去找出你那奸夫才会出车祸,才会死的”之外,她再也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关于自己父亲死因的话语,然而,她也不想知道。
原本就生性寡言的莫蔚然这时候变得更加沉默不语了,她以为她不用再听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了,她以为她终于可以过上清净的生活了,可谁曾想过,其实,这才是她噩梦的开端。
搬进新居之后,因为周围的环境和人都不熟识,再加上学校已经放假了,莫蔚然几乎都不出门,整天窝在家里,窝在房间里,傻傻地看着天空,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魏盈以为是这次的事情给她造成了太大的惊吓,让她一时适应不来,而且莫蔚然本就生性漠然,于是她也就由着她去,并没有怎么开导她。
至于魏盈自己,自从事发之后,便辞去了工作,但她也不常待在新居,只是按时替莫蔚然准备好三餐,其余的时间,她也不知去了哪里,但莫蔚然对此并不关心。只是这几日里,家里常常来一个男人,这人莫蔚然之前从没见过,但是看得出,他和母亲的关系很亲密,有时候他还在家里过夜,魏盈让莫蔚然喊他“郭叔叔”,莫蔚然不语,魏盈很无奈地摇着脑袋,她这女儿倔得很,她也常常拿她没辙,倒是郭良臣满脸堆了笑意,对着魏盈道:“不打紧,不打紧的事,小孩子嘛——哈哈哈——”
真没觉出这话中有何可笑的,莫蔚然瘪瘪嘴回了自己的房间,于是错过了郭良臣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
住进新屋一周多了,莫蔚然只出门去过一次学校,是去取小学毕业成绩单,郭良臣开着车子载她去的,她以年段第一的好成绩毕业了。
莫蔚然依稀记得,当她从郭良臣的车子里下来走进校门的时候,有多少同龄人投来了艳羡的目光,要知道,在上个世纪90年代,汽车于普通人家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一样东西,更何况这儿只是一个小县城。
第二次的出门就是这天了。
一大清早魏盈就把熟睡的莫蔚然给叫醒了,然后忙碌地为她张罗着衣服,莫蔚然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睡眼惺忪的她就那样淡淡地看着母亲拿出一件似乎是准备了多时的小黑外套给她套上,又拿出一条紧身黑裤递给她,示意她穿上。从小到大魏盈都不让莫蔚然穿黑色的衣裤,她总说小孩子穿那么沉重的颜色太压抑了,但是今天的她却一反常态地那么做了。莫蔚然却什么都没问,换好了衣服,一抬眼,见魏盈也是从头到尾一身的黑。
又是郭良臣驱车送她们母女出的门,似乎是开了很久的路,莫蔚然是早已记不得了,因为她打从一上车开始就在补她缺失的睡眠。
忽然,车子停了,也将莫蔚然从梦境中拉回现实,几分钟之后,她才发现车子上的三人,包括她自己,一个都没有下车,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有下车的打算。不明白,她扭头看向母亲,企图从母亲的眼神中理解她的意思,但是,魏盈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车内,而是透过了车窗,深深地望向远处,莫蔚然顺着魏盈的目光,看到了一群女人,还有一群男人,围在一起,有哭泣的神情,至于声音,他们躲得那么远,是必定听不到了的。似乎过了许久,中间有个棺木被抬走了,周围的那些人也都抹着眼泪跟了进去。这时候魏盈才回转了脑袋,沉默,却没有泪水,她看着始终淡然的莫蔚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她道:“蔚然,跟爸爸说声再见吧。”
莫蔚然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母亲希冀的话语,因为于她而言,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她都在被告知,被动接受,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告诉她缘由,她什么都不明白,她甚至都觉得自己不再认识曾经的那些亲人了,她不知道那个仪式,那里睡的,到底是不是她的父亲,而记忆中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她忽然记不得了,不懂,什么都不明白,还有这个“郭叔叔”,他究竟是谁,他和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搞不明白,她也不愿去搞明白,那么就这样吧,一直沉默着。
这,成了莫蔚然参加的第一个葬礼,虽然在那么远的地方,甚至连遗体火化都没有参与,但,那确实是她至亲的葬礼。
魏盈看着莫蔚然,很无奈地摇着头,自己这个女儿,是越来越沉默寡言了,不知道这样不谙世事对于她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