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花》青辞

3、游戏

　　夏尘之回头，惊住。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翩翩的黑衣，惨白的脸庞。苏盼香，黑与白，那样简单分明的颜色，冰凉刺骨的感觉。“想到了么？是我……”空洞的声音，那么远，那么清晰。是的，人，也是那么远，远得让人不敢相认。
　　“我理解，盼香，我是很对不起你的……”夏尘之的声音沉沉的，似乎有些沙哑。
　　“不要再用这些话来搪塞我了！”苏盼香低着头，阴影投在脸上，看不清神色的变化。
　　沉默，死一般的寂静。
　　“这四年，我学会很多。我知道有付出就一定要有回报，有伤害就一定要有报复！有些报应是天定的，有些报应，要有人来完成！”
　　夏尘之一脸茫然，苏盼香的眼神，越渐缥缈。忽然，她回过神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另几个表情木木的黑衣的女子带着夏尘之，跟着苏盼香，来到罕有人至的后山。
　　后山不知何时多出一座别致的庭院。红墙绿瓦，异常豪华。苏盼香推开门，几个黑衣女子带着夏尘之走进去。
　　庭院不大，到处是娇艳的花。满园红花绿柳深处，藏着一座小小的凉亭，紫色的柔纱及地，隐约可见亭中摆着一张舒适的躺椅，旁边是张小小的茶桌。桌上的茶盏里，冒着丝缕的热气。园中暗香浮动，氤氲的芬芳中，似乎藏着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这是……”夏尘之欲言又止。“林欢为我建的别苑。”苏盼香站在鲜红欲滴的花跟前。这些花，火一样红，妖冶非常。那丛花的上面，有一个巨大的花架，被一些不知名的绿藤爬满。苏盼香转过身，蹲下来侍弄那些火焰一般的花。
　　背影，这样单薄的背影，是他在熟悉不过的，但仔细观察，又觉得陌生起来，在那背影中，他找到一些刚毅，一些坚强。
　　“你还记得么？”苏盼香喃喃道，“你说过，你要找这世间最美的花，把它戴在我头上。”
　　“你……”夏尘之一阵心痛，他还记得这个承诺。
　　“可是，后来你走了，再没回来，没有人给我找那世间最美的花。所以，我就开始自己找。”苏盼香声音有些哑，但口吻淡淡，仿佛在述说着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我找了许多花，发现，原来所有的花都有它自己的美，真的很难比较。可是，我还是找到了这世间最美的花，你知道是什么？”
　　夏尘之心里酸酸的，是的，他承诺了太多，却都没兑现，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是它们啊……”苏盼香惨惨的笑，她抚弄着花儿娇艳的花瓣，仿佛在抚摸一个新生的婴儿，眼中泪光晶莹地闪动着，“它们没有名字，我给它们取名叫做‘非花’。它们不仅是这个世间最美的‘花’，还是一个个可爱的精灵。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是用罪恶的鲜血和屈从的泪水浇灌出来的。你看，它们长得很娇艳是不是？它们是复仇的精灵啊，是复仇的精灵啊……”苏盼香梦呓一般，双眼放出奇异的光彩，痴痴地说。
　　“你……在说什么，盼香，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吧，会好受一点的……”夏尘之皱眉。
　　“哭？我才不要再哭呢，我要看他们哭，听他们求饶……北鹰堂堂主霍长风、鬼头镖郭连、铁面剑客武青，他们的血泪，成就了我这世间最美的花……哭？我才不要哭……”苏盼香说得很平淡，眼神缥缈，说罢，诡异的一笑。
　　“那些血案……是你做的？！”夏尘之瞪大了眼。
　　“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练点穴的功夫，本来想如果爹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就和你浪迹天涯，有点功夫在身上，也不至被人欺负，没想到，这功夫竟帮我复了仇……原是天意如此啊……”
　　“你疯了！”夏尘之大吼。
　　“对！我是疯了！一年前我就疯了，是谁把我变疯的？是谁！”苏盼香被彻底点燃，她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他们笑盈盈的在婚礼上祝酒，他们当真不知我的痛苦么？他们这群衣冠禽兽，把我强嫁入林家也就罢了，但是，他们一个个的心里，更无耻地想强占我！他们一个个都是高手，我要杀他们哪有那么容易，我只有赔笑地给他们敬酒，再找机会下手。我的尊严，我的骄傲，就这样荡然无存！我有多羞耻，你懂吗！他们这样对我，我用他们的血来浇我的花，很残忍吗？你说，很残忍吗！”
　　夏尘之被彻底震住。他盯着苏盼香惨白的脸庞，心骤然疼起来。他以为她只是怀恋曾经快乐的时光，他以为她只是不能满足空白的精神生活，他没有料到，她单薄的身体撑起了多么沉重的天空，她柔弱的心灵背负了如此巨大的酸楚。他忽然明白，她的刚毅，她的坚强，竟是这样的缘起……
　　“我以为，我可以不必坚强，我的夏尘之会来保护我；我以为，我可以不用痛苦，我的夏尘之会带给我幸福。然而，我错了，我最信任的人，最爱的人离开了我，抛弃了我，我还没学会坚强，就被丢进了深渊。我应该怎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难道还要那么单纯？还要任人伤害？”苏盼香的身体开始摇晃，仿佛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无所依靠。
　　夏尘之开始恍惚，他的心剧烈的疼着，他实在不能忍受面前的人那样酸楚的眼神。他盯着苏盼香那深深的眼眸，那眼中无尽的恨和怨，让他也仿佛跌进了无底的深渊。
　　他觉得胸口是那样的冰凉，仿佛是心裂开了一样。而现实，也的确如此。苏盼香在他的恍惚中出手了，很简单的招式，最致命的一击。她惨白的脸庞还是没有一丝神色的变化，她手中那银亮的长剑上，一片刺目的猩红——那是他的血，苏盼香刺出来的血。
　　夏尘之释然地笑了：“我不会怪你，你的苦……我懂……我、承诺过太多……都、都没实现过……怎么还会怪你呢？”双膝一软，他跪在地上。
　　“告诉我，角斗场上，你为什么与林欢那么拼命，不肯点到为止？”苏盼香俯下身。
　　“只是……好胜心起……”夏尘之脸上的血色急剧下降。
　　苏盼香脸上的苍白更重一层，她无奈的苦笑了一下，伸出青葱般的手，封住了他背后的几处大穴，熟练的程度，使逐渐昏迷的人不得不相信，苏盼香便是那些血案的始作俑者。
　　苏盼香站起身，回头看着那几个木呆呆的黑衣女子，苦笑了一下。那几个黑衣女子，是她背着林欢，从苗疆的一个巫婆手下买来的尸奴，她们不会说话，只是听命于她，帮她完成那些她自己都不愿看的放血过程。在她杀人的时候，没有人过来劝劝她，没有人在那深渊边拉她一把，她就这样，愈陷愈深……
　　“你们处理了他吧……”她淡淡地说。
　　夏尘之被倒悬在花架上，心口的血涓涓淌下。尸奴面无表情的用长剑在他的身体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伤痕，血更是肆无忌惮的流淌下来……夏尘之就这样一次次被剧痛惊醒，又一次次因为剧痛而昏厥。他没有呻吟，也没有流泪。只是痛，心痛。
　　他的血滴在那丛‘非花’当中，一朵朵花便真若一个个复仇的精灵般，在夜色中悠然绽放，仿佛还散发着妖冶的红光，一派诡异的美艳。
　　苏盼香不愿看，只是背对着夏尘之，轻声问：“你感觉到身体被抽空的感觉吗？我就是这样，只有一具躯壳而已。”
　　凉亭里，苏盼香望着四周，那些粉红、葱绿，逐渐朦胧起来，困倦侵袭着她，她累了，真的很累了。她多想这样一睡不醒，这样，她就能永远沉醉在曾经的过往里了，哪怕是梦，哪怕是回忆也好……

　　阳光明媚，百花争艳。一片姹紫嫣红中，蓝衣女孩的笑脸隐约可见，她怀抱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在花丛中轻快地蹦蹦跳跳。她觉得，此刻，天地万物之中，自己就是最快乐、最幸福的人。
　　“尘之，你说哪朵花最美？”女孩捧着怀中的鲜花，问身旁正温柔地看着自己的青衣男子。
　　“哪朵都美。盼香，你这么美，要戴这世间最美的花才相配。”男子微笑，明媚的阳光照在他俊朗的脸上，那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尽是温柔。
　　“什么花才是世间最美？”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等我找到了，就亲手戴在你头上。”
　　“一生？那等你找到了，我都成老太婆了呀……”
　　“那我也要找，你要是老了动不了，我就抱着你看……”
　　“那时你也成老头了呀……”
　　“那我们就手拉手，一起看这世间最美的花。”
　　“人这一辈子的生命真是短暂，如果我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没关系，我们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嗯，我们不喝孟婆汤，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对，气死阎罗王和那些牛头马面！”
　　“呵呵，你要是变成老头，一定是这个世上最调皮的老头！”
　　“那你一定会是世上最美的老太婆……”
　　笑声越来越清晰，那份甜蜜越渐真实。但终究，还是一场空。也许只有在真实与虚幻交错的空间，她才可以做她自己，才可以喘一口气。
　　她的头又剧烈的痛起来，她手轻揉着太阳穴，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不能死，不要死！”她终于清醒。
　　现实。一切还是成为泡影，夏尘之已经冰凉的尸身在冷风中摇晃。她最后的希望还是破灭了。
　　“叭”，她给了身旁的尸奴一个响亮的耳光，但尸奴只是木木的，没有反应。“为什么，为什么呀？”她边哭边喊，“给我放下来！放下来！”
　　夏尘之的尸身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苏盼香疯了一般，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抚摸着他冰冷的脸庞，哭的歇斯底里：“尘之，尘之！为什么呀？你忘了吗，你说过我们还有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的，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的呀！为什么呀，为什么你都不等我！为什么你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你不说你还爱我？为什么你不说你和林欢比剑是为了我？如果你说了，我就不会杀你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杀你呀！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我只是……太苦了……尘之，尘之……你醒醒呀，你听到了吗？”她的身上，沾满了夏尘之的血，她不在乎，这是这个世上她最爱的男人的血，是她的罪过，也是她永远摆脱不了的桎梏。
　　……
　　“既然这是天意，那么，这场游戏还是得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