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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送你来医院的那个帅哥是你什么人呀?”

      萧岚靠坐在病床上,捏着隔壁床位的小丫头为了套取情报而递过来的洋芋片,有点哭笑不得。

      “是你哥哥吗?还是你……”

      女孩嘴里咬的喀哧喀哧响,发音不太清楚。垃圾食品浓郁的香料气味钻过来,萧岚将那片沾满烧烤粉的洋芋片放到嘴里。
      躺了大半天没吃饭,刚醒过来水都没喝,就被呛的直咳嗽,整张脸涨红起来。

      这种廉价的、有损健康的味觉刺激,能帮助一时失控的人回到现实,在油腻的咀嚼和辛辣的喷嚏里排干泪腺,让大脑彻底清醒。

      萧岚用手背挡着嘴咳了好一会儿,小女孩也有点慌忙似的,内疚的把自己的水杯推过去,“你怎么不跟我说你不能吃辣嘛……”

      “不认识。”

      “恩?”

      萧岚没有喝水,把杯子递回小桌上,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呛出来的眼泪,“我不认识他。”

      “怎么可能嘛!”女孩一脸怀疑的喊出声来,掀开盖在腿上的被子,靠卧的姿势变成整个人面对萧岚的横坐着,“不认识干吗把你送来医院,还跟着护士进来问这问那的……”

      “小琪,不要吵别的病人休息。”

      护士长推着小推车进来,推车里驾着两层托盘,白布上瓶瓶罐罐。中年女人盘着高高的发髻,略显暗沉的浓厚粉底上勾着深红色的唇线,和那些挤在问询台后面讨论哪间病房里进了位进的帅气小开的年轻护士不一样,护士长一进来,病床上的小女孩就老老实实的焉回被子里。

      “你又偷吃零食?”

      小女孩慌慌张张的把被角掖起来,要是被这个马脸女发现自己沾满褐色烧烤粉的手指和空了一大半的零食袋……就死定了啦。

      “我哪有。”

      护士长眯起眼睛,像是只瘦骨嶙峋却不怒自威的母猫。

      “真的没有,不信你问他啦,”女孩伸出干净的那只手,信誓旦旦的指向隔壁床位上那个安静的男人,“哥哥你帮我作证,我哪里有偷吃?”

      萧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作答,护士长就扬起眉看向他,“醒了?”

      走过来捧住他的脸,在前额的那圈绷带上查看一番,动作很专业,没有弄痛他。

      “我想问一下……”

      “轻微脑震荡,小腿关节挫伤。不严重,但要再躺两天观察一下。”表情严肃的女人声音平稳,摇晃着手中的小药瓶,没有看他。

      萧岚还想继续问下去,可突然又觉得困倦了。他是被邻床小女孩不小心把ps2摔到地上的声响惊醒的,本该一直睡到天亮再起。脑子沉甸甸的,眼皮很重,太阳穴突突的跳动着,全身使不上劲。

      “接着睡吧,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

      护士长取回小女孩的体温计,关掉台灯,推着推车走出去,带上门。

      室内暗下来,萧岚重新躺平,一小团被子攥在手里。小女孩凑过来虚着嗓子说了声“谢谢你掩护我哦帅哥”,萧岚没听见,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萧岚听到身边男人讲电话的嗓音。

      “妈最近心情好,你也赏个脸多陪陪她啊。”

      “小丫头一天到晚就想这些有的没的,我是在医院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妹妹最厉害了。”

      没有睁开眼睛,只下意识的收紧手指。手里那团被子被攥的皱皱的,再放开也半天没有蓬松回来。
      ……妹妹吗?
      萧岚知道自己脑子不清醒,但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想听清电话那头的女孩子的声音。

      “少来这套,你那点哄人功夫只对程又青有用。我挂了啦,拜拜。”

      不是。
      不是莉莉。

      当然不可能是莉莉——萧岚有点悲哀的掐了掐自己——这就像浅睡眠的人落入一场异常真实的梦,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那梦境太过真实了,他从来只做过灰白色的梦,而这一次的画面边边角角都色彩分明,不仅画面,还有声音。

      “拜拜,你在家乖一点。”

      电话挂断了,萧岚一下子紧张的又揪住被角。
      尽力让呼吸保持睡眠时的均匀,却不可控制的越发紊乱,憋的他有点喘不过气。

      一阵突兀的宁静,萧岚将从喉咙里涌上来的咳嗽的冲动咽回去,睫毛一抖一抖的。

      “醒了吗?”

      萧岚僵住几秒,还好,他睡在被子底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慢慢的,慢慢的睁开眼睛。

      那个人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颗削了三分之二的苹果。他把连在一起的果皮摘下来,自己咬了一口。

      “本来是削给你的,但病人好像应该吃些温热的东西。”李大仁冲着他露出笑容,男人有酒窝,笑起来像个还在上学的大男孩,“要不要尝尝看。”

      伸手拍了拍床头柜上摆着的浅蓝色保温餐盒,李大仁把没吃干净的苹果丢进垃圾桶,“这是白叔让我带给你的,他说头一回看到有送外卖的年轻人去捧他的场,高兴的不得了。”

      萧岚撑着床沿想坐起来,他胳膊使不上劲,李大仁忙站起来,手抵在他肩上让他别动,走到床尾找到那个扳手,把床头摇成适合倚靠的六十度角。

      手碰到萧岚时,李大仁感觉到那个人猛的一颤。

      “谢……谢谢你。”

      一开口嗓子是哑的,萧岚埋着头咳了几下,重新把道谢的话说出来。

      “送你过来的时候你咳的好厉害,真把我吓坏了。白叔的剧院平常人就不多,如果还有观众在门口发生意外……”
      李大仁发现萧岚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病床上的人头一直低着,好像是在听自己说话,又好像在神游,李大仁停顿下来,想凑过去看清他的脸,“现在好点了吗?”

      萧岚抬起头。

      他看向李大仁,很努力的控制着,没有让视线仓皇落跑。

      “我没事了。”

      除了讲话有些嘶哑,听上去还是像虚弱的病人,萧岚已经变回那个萧岚了。

      他不是隔壁床位上那个小孩子。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有肆无忌惮的权利,可以偷吃零食,可以跟大人耍小把戏,可以幻想着被心仪的对象搭讪,谈一段甜蜜到发腻的恋爱……人生是一出只有戏文没有台本的舞台剧,一切都还有无数种可能。

      丁伟已经死了,自己也都二十七岁了。

      早就过了能做梦的年纪了。

      花了很久鼓起的勇气被迅速耗尽,萧岚不敢再看床前人的那张脸,微微低下头,柔软的有些卷曲的头发就垂下来,挡住眼睛。

      “是我自己不小心,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很谢谢。”

      这回换李大仁没有说话了。

      病房是二人间,旁边床位上的小女孩睡的很沉,偶尔发出轻微的鼾声。只有萧岚床头的台灯亮着,瓦数很低,光线苍白。

      那个人还是会咳。每次都不敢用力似的,手攥成拳堵在嘴边,极力忍耐着,只发出很小的咳嗽声。重复洗涤后严重掉色的浅绿色病号服尺码有点大了,细瘦的手腕从袖口露出来,第一颗扣子松松垮垮的从扣眼跑出来,隐约能看到锁骨的线条。

      看起来很冷。

      不止是入秋的温度会让人被冷意侵袭,李大仁看着萧岚,觉得那人本身就是个低温的来源。

      “送你来的时候不知道你的名字,只好翻了下你的钱夹,还好有找到身份证,”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翻出一个钱夹,“钱我先帮你垫了……”

      萧岚睁大眼睛,一把将钱夹拿了回去,顾不上李大仁有些错愕的表情。

      照片还在,照片还在……太好了。

      明显上了年头的照片,一群穿着篮球装的少年勾肩搭背的站在一起。十九岁的萧岚漂亮的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眼睛很大,头发在灯光照射下变成闪耀的栗黄,手里篮球的颜色也变得黯淡了。旁边的男孩揽着他的肩膀,笑容不掩狂妄,萧岚记得那次比赛前一晚他捏着刀片趴在丁伟身上给他刮胡子,丁伟躺着也不老实,一直乱动,自己手上也不稳,刮的乱七八糟,最后还剩下一层青色的胡茬。
      萧岚突然从记忆里逃出来,变得有些迟钝。他把钱夹合上塞进抽屉里,抬起脸看到李大仁,就好像看到了把头发剪短胡子也剃个干净的那个人。

      李大仁坐在那里,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眼前的人,从最开始见到时的狼狈,到昏睡中的虚弱,再到刚才醒来之后的紧张、出神、疏离……没有笑容,没有放下戒备,没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他当然没想过要男人能满面春风的对自己千恩万谢,只是……笑一笑也好啊。

      “你……麻烦你留个电话给我,”男人看上去有点茫然无措,掀开被子去抽屉里翻纸笔,纸笔没找到,突然想起来似的拿起柜子上的手机,“我现在可能拿不出足够的钱,但一定会尽快把医药费还给你,请问你的号码……”

      “萧岚。”

      李大仁的声线偏低,刚过变声期时甚至比这更粗硬些,后来进了航空公司工作,服务业特有的专业素质要求尽可能温柔的声音,他就慢慢养成了放缓语速柔声说话的习惯。

      但只要他想,还是能回复原本的嗓音。

      低沉的,浑厚的,能让人安心也能让人恐惧的男声。

      萧岚抬起头来。
      他没办法。

      他可以装睡,可以埋头不去看那个人的眉眼,但他不能堵住耳朵,不能像关掉一盏台灯一样关掉自己所有的感官。

      “我叫李大仁。”

      他抽走萧岚的手机,把自己的号码和名字输了进去。

      “你的东西我都寄放在值班室的柜台那边,有护士帮忙看管。这是我的号码,钱的事情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方便都好。”

      他站起来,把保温餐盒的盖子打开,里面的薄粥熬的很粘稠,勉强温在里面,早就没了能拿来暖胃的热气。

      “冷掉了,还是不要吃了。”

      萧岚望着他的侧脸,一直望着,说不出回应的话来。

      “就算不是医药费的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可以找我。照顾好自己。”

      男人冲他笑笑,拎着保温餐盒走出病房。

      ^^^ ^^^ ^^^

      回到台北没多久,李大仁收到了程又青的婚礼请柬。

      新郎是她相亲会上认识的,他没有见过,倒是在facebook上看到过照片,和程又青的合照,胖胖的,样子蛮面善。

      用程又青的话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是平静的安定感。”

      不像和丁立威在一起时的喜怒分明,也并不类似和李大仁在一起时的心跳暧昧。

      这样的人,大概才是适合走完一辈子的人选。

      婚礼前的stag night必不可少,几天后李大仁接到准新郎的电话,问他可否赏光。

      前来的客人大多是他的同事和好友,李大仁端着酒杯坐在角落里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小酌,反倒觉得放松不少。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个熟人,看到李大仁,笑着冲这边走过来。

      会在这样一个场合再次看到丁立威,是李大仁从来没有预想过的。两个人不对盘的关系从丁立威和程又青交往的那一天便开始了,其间矛盾不断,互相也都朝对方的脸上挥过拳头。后来自己主动请缨外调,一个人在新加坡呆了快三年,和又青的联系渐少,跟丁立威更是再无瓜葛。

      以为他们的感情渐趋稳定,不会再出问题,自己也好死心,却得知两个人早就分手了。

      “想过要参加又青的婚礼,但没想到新郎不是你。”

      “我劈腿过一次,她甩我一次,两不相欠了。”

      服务生又端过来一盘深水炸弹,两个人各取一杯,对着那边被好友包围了的准新郎扬了扬。

      “本来以为我还算是个备胎,起码有个排在第二的位置。结果这丫头……这也是她的风格吧。”

      “我才是备胎,你是千斤顶。换我的时候才轮到你。”丁立威一饮而尽,对着李大仁笑的满脸坦诚,“以前揍过你几拳,抱歉。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吧。”

      李大仁低下头笑笑,有点无奈又挺释然的,“一笔勾销。”
      放下空了的小杯子,从托盘里又拿起一杯梅酒萨瓦,“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以前那些幼稚事就不用再提了。祝福她。”

      李大仁把酒杯里的液体一口吞下去,朝对方示意手中空了的杯子。

      “这么说以前的祝福都不是真心的了?”

      “哈哈,以前每次见面都恨不得你们第二天就吵架分手。”

      丁立威笑了,“那现在呢?”

      李大仁顿住,认真的思考了几秒钟,才开口,“我跟她是一辈子的朋友。”

      他今年三十岁了。十五岁认识程又青,生命中的二分之一都献给了一段平静的单恋,用尽全力的去喜欢,用尽全力的付出所有感情,一个人单方面的燃烧着柔情,直到那份少年人青涩的浪漫和坚持全都随着时间而消耗殆尽,萎缩成一截长着倒刺的茎,深深的扎在心里。

      他大概是一辈子的配角命。

      二十几岁的时候,还有年少轻狂作借口。躲在洗手间里一拳砸碎镜子,盯着自己的脸破碎在一道道血红色的缝隙里,或者醉醺醺的走在夜里,拿出手机却迟迟拨不出那个号码,我要努力的不去爱你,一遍遍的重复着,直到自己把自己骗过去。

      而现在的自己,只有解脱后的疲惫感。要承认自己永远无法和爱的人在一起并不难,难的是面对这剩下来的,一眼便可望得到底的人生。

      人的生命中所能付出的感情,是个守恒的数字。
      一旦过早透支,就失去再爱人的能力了吧。

      “看你脸色不太好。最近很忙?”

      “还好。前几天发生一点事情……也没什么。”

      李大仁无所谓的摇摇头,心里却还是有一点想着病床上那个拘束紧张的男人。

      半掩在被子下的脸,长长的刘海散落在眉眼之间。睫毛很翘,从下往上看时显得愈发明显。
      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个男人的模样。

      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一个男人的确太奇怪。
      但当他痛的甚至发不出声的躺在车轮旁,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向自己,颤抖的抬起手,眼泪就那样溢出来的时候,李大仁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钝器击中了,狠狠敲出一个豁口。

      想保护他,抱着他,对他说没关系,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开着车一路闯过无数个红灯,超速飞驰到医院,抱着他冲进急诊室时,那个人的一呼一吸都喷在李大仁的脖子上,急促又微弱。垂在后面的那只手抓着他后背的衣服,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发出声来。

      瑟缩在自己怀里,剧烈的喘息快要耗尽自身所有的力气,却还是好像在挣扎着不能阖上眼,望着跑的满头是汗的自己。

      那不像是人病发时条件反射的恐惧和求生欲。

      那是离了水的鱼,拼命跳上岸,只为望一眼在水中看不真切的东西。

      “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找我。”

      丁立威的话将他的思绪暂时拉回来,“没事,就是……一个朋友,住院了。没有大碍。”

      为什么会让人产生保护欲呢。

      尤其是那样一个气质冰冷的,看上去被坚不可摧的躯壳紧密包裹着,无法接近的人。

      醒来后的萧岚,甚至让李大仁怀疑,他和那个自己抱在怀里、好像稍加用力就会碰碎的脆弱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一阵铃声传来,bar里的音响开太吵,铃声也被盖的难以分辨。李大仁拍拍丁立威的肩膀,“是你的电话吗?”

      丁立威掏出手机,作了个抱歉的手势。

      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在他脸上闪过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

      “喂,萧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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