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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你知道吗?我花了一辈子,学一件事。”

      “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

      “但终究我还是学不会,我没有办法接受——”

      “拥有青春,其实已经开始在失去青春。拥有婚姻,其实已经开始失去婚姻。拥有名声,其实名声也会失去。拥有了财富也一样,健康也一样,就算养一只狗也一样!拥有爱……天哪……”

      白叔的小剧场,地方不大,满打满算只有一百多个简陋的座位,稀稀拉拉的坐着前来看戏的年轻人。房间的中央便是戏台,木制的跷跷板上坐着一男一女。瘦骨嶙峋的女人,四下披散着的凌乱的长发,绝望的眼神,痛苦的一字一顿的念白。

      这出自己已经看过一遍的戏,几年后重来,还是一样令人深陷,难以自拔。

      李大仁依稀记得剩下的几句台词。

      “失去爱……更让人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们一生追求的东西,其实在拥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失去了呢?”

      “如果我不曾拥有,那我也就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不是吗。”

      他放空的眼神越过女演员,落到对面的观众席上。剧场里仅有的几束强光都打在舞台上,四下昏暗,李大仁却好像看见了一个面孔,那面孔并不熟悉,却始终印刻在心里。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会爱你了吗?”

      “因为拥有……”

      “就是失去的开始。”

      一阵逼仄的寂静后,是骤然响起的掌声,和夹杂在其间的女孩子的啜泣声。女演员和白叔一同起身走到舞台中央,向观众鞠躬致意。

      大仁坐在原位,等退场的人群全部离开,才走到换装间跟后台的白叔打招呼。

      “哎呀,大仁回来了啊!小苑怎么都没跟我说。”

      “妈是怕白叔最近太忙啊,就想说等你闲下来了再通知你一起吃饭。我可是一下班衣服都没换,就赶过来看白叔的戏了。”

      “哎,这么长时间不见,变化倒不是很大嘛。还是一样帅。”

      “都这把年纪了,又不像以前念书的时候,一年变一个样。现在就这幅样子,不会再变啦。”

      “厚,在我面前提‘这把年纪’这四个字,臭小子~”

      用白叔的话说,他离休后就一直在小剧场干活。剧场是独立制作,没什么筹资渠道,也不为了盈利,权当是老头子和几个爱这一行的朋友自娱自乐的地方。没有大手笔的投资,场地自然选的有点寒酸,租了一个老旧的独栋楼,一楼闲置,二楼和三楼的天台拿来当剧场。

      “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

      “恩,不走了。”

      “真好,你在外面的这几年,你妈很孤单的,常常念叨说做了饭也没人吃。”

      “不是还有你跟淘淘吗。”

      “那也不一样。一家人少了哪一个都不是一家人。”

      大仁低头笑笑,“白叔,你跟我妈,也该定下来了吧。”

      两鬓发白的男人愣了愣,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嗨,还得等那位老公主点头啊。”话虽这么说,语气里的胜券在握倒是不减一分。

      “我在敦化路那边找了间不错的公寓,下个月公司就正式调我去松山机场那边上班了,我搬出去住,上班方便很多,每天也不用来回跑。等你跟妈在一起之后,淘淘也快念大学了,你们二人世界没有人打扰,不错吧。”

      “你哦,不要找这些有的没的的理由。男孩子大了就不想留在妈妈眼皮子底下了嘛……跟白叔说,是不是交新女朋友了?”

      “我倒是想咧,不然白叔你给我介绍一下。”

      一对忘年交没大没小的聊了半天,白叔是聪明人,没有提起程又青。小苑前几天跟自己谈到又青订婚的事,表情有些黯淡。

      自己当准儿媳看着长大的小丫头,如今要嫁作别人妇,这情况免不了让人怅然。

      “少来了,追我们大仁的女孩子可以从这儿一直排到西门町,还用我这个老头子给你介绍哦?”

      “恩,没错没错。”

      李大仁率先下楼走在前面,拿出崭新的车钥匙。

      “今年公司给我配了车,以后你跟妈演完戏我就可以开车接你们回去。”

      白叔摸了摸车子的后视镜,“哇,不错哦!”,眼神还像是个爱摆弄玩具车的小孩子。

      两个人坐上车,李大仁将车子缓慢的从停车位倒出来,刚往巷口左边打方向盘,就发现前面的拐角被一辆白色货厢车堵着,旁边有行人停下脚步围在一起,议论纷纷的,不时有粗鲁的斥责声传出来。

      “是我撞你还是你撞的我啊,年轻人?”

      李大仁往前开了十米,看热闹的人群往两边散开,给他留出半个车道的视野。货厢车驾驶座的车门大开着,满脸横肉的司机还坐在里面,伸出半个身子来冲着前面吼叫。

      “少他妈在那里装样讹人……”

      李大仁摇开车窗,探出上身往前看。

      白色货厢车前横躺着一辆脚踏车,车身被刷成鲜艳的橘红色。车座旁边是一个硕大的保温箱,盖子摔飞了,里面的餐盒朝着一个方向直直的倒过去,能看出来原本摞的很整齐。一个穿着同样橘红色制服的人跌坐在地上,和车子的保险杠仅十几公分的距离。

      整个人大部分都被打开的驾驶座车门挡住了,李大仁又向前凑了凑,只看到车门旁露出来一小团发黄的头发,和撑在地上的,擦满血污的手腕。

      “白叔你坐着等一下,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 ^^^ ^^^

      萧岚把报纸里印着兼职信息的那一页撕下来,拔开红色记号笔的笔盖,开始一个一个的搜寻起来。

      上一份结束的工作干了两个半月,只拿到七十天的薪水。每天早晨四点开工,戴着绒面发黑的大手套将一铁盘一铁盘的可颂和核桃派推到烤箱里,八点半站前台,下午一点结束,时薪一百一十块,没有餐食和加班费。自己迟到过两次,老板就不声不响的扣了他好几天的薪水。
      有一次是发高烧,从租住的地方走到烘焙屋的路上脚步有些慢,迟到了十分钟。还有一次是同事没有通知他临时加班的消息,按照原定的上班时间到达,却得知自己晚来了一个小时,日薪全扣。

      除此之外,还在卖场兼了一份零工,穿着笨重的麻糬性状人偶服,每天下午在卖场一楼推销全新口味的麻糬。

      两份工加起来,薪水还算过得去,人也在透支的边缘了。

      不过他不会累倒的。

      萧岚一手拿着记号笔翻报纸,一边把冷掉的包子往嘴边送。今天是17号,下个月的房租25号才交,而且已经基本上存满了。银行的户头里上午查了还有结余的九千多块,月底给妈妈打过去,不对,要拿出一千块给莉莉买生日礼物,就快到那丫头的24岁生日了。

      另一张卡里的钱,也基本上快存够数目了。萧岚在心里算了算,扮麻糬的薪水发下来后再填进去,就只差一点点了。

      咦,这个不错。

      萧岚把咬了没几口的包子放回纸包里,拿记号笔在那个小方框上圈了个圈。

      从第一大学肄业以后,这种到处找兼职打零工的生活,就断断续续的持续到今天。为了节省花销,妈妈几年前回了高雄,跟娘家亲戚合开了一家服装店,小本生意赚不了几个钱,但总算走出了当初家里失去经济来源的阴影。父亲刑满出来以后便不知去向,当初欠下的几笔外债很大一部分落到了他们母子俩头上,之前母亲三番两次的住院,对这些事并不了解,好几次讨债的人找上门,萧岚把妈妈推回里屋,装作熟识的样子跟着那些人到门外谈,最后再也没办法拖延,被监视着把房子跟车子的单据一张张扔到中介公司和典当行手里。

      最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抽屉和保险柜也填不上了,那些人冲着萧岚的脸喷出一口烟,把烟头扔到那擦的很干净的实木地板上,抬脚踩灭,问他肯不肯当一回「污鼠」。

      那些人笑眯眯的揽着他的肩膀,你还年轻,进去蹲个两年再出来才二十郎当岁,你老子的债就一笔勾销了,多轻松的买卖,你自己算。

      早些年萧父是整个家族的支柱和骄傲,家族企业传到他手上的几十年里发展到顶峰,沾亲带故的亲戚朋友能照顾到的都没有吝啬过。
      而当年挪用公款的罪名被爆出只是开始,像是一小块化脓的伤口,揭开之后是无可救药的溃烂。树倒猢狲散,别说故人旧友,就连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也躲的远远的,唯恐萧家那对母子找上门来借钱还债。

      如果不是莉莉厚着脸皮找到很久没有联系的远方堂兄,求他借萧岚一笔钱,他可能就真的在那张法院传票上签字了。

      家里的事,萧岚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被莉莉发现是偶然,小姑娘早就发现他的异常,那天悄悄跟在他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听到了他跟那些讨债的讲电话的全部内容。几天后她递给萧岚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号码,莉莉让他打给这个人,“他是……他是我的堂兄,很多年不联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同意说借一笔钱。”

      莉莉小心的措辞,没有把那句“他是我跟哥的堂兄”说出来。

      大家都保持着微妙的默契,不在萧岚面前重新提起丁伟。

      除了李天。

      丁伟去世后的那一年,萧岚退出了篮球队,队长的位置交给了阿杰。他还是常常会去看大家比赛,安静的坐在替补席上,好像他还是球队的一员,从来没有离开过。而一次和火球队的比赛,大家状态不好大比分落败,李天抱着球走到阿杰面前,扯着嘴角轻蔑的笑出声来,“你们球队也算半残了。”

      本来挥拳上去的阿杰还被一旁的兄弟及时架住,而当李天紧随其后加上的那句“丁伟一挂,他马子也走了,你们这样半死不活的,打算什么时候散伙?”,让所有人都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萧岚冲过去拉架的时候,场面已经失去控制。

      那场发生在第一大学篮球馆的群殴被人们谈论了很长时间,据说当天救护车来拉走了三个,留在篮球馆地板上的一滩血迹花了很久才被清理干净。因为影响太坏,学校决定严肃处理,所有参与闹事的学生均被记大过一次,牵头的李天被开除,萧岚被劝退。

      所有人都觉得萧岚是无辜的,谁都应该是被撵走的那一个,只除了他萧岚。而一切证明和理论最后都是徒劳,萧岚拿到手的,只有一张薄薄的肄业证。

      离开学校的那一天,萧岚很平静。莉莉和阿杰说要送他,他摇摇头说不用了,自己背着包抱着放满杂物的纸箱,一个人走出了大门。

      丁伟死了之后,他的世界,就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失去了。

      「餐饮店外卖派送员,要求男生,20岁以上,体力充沛,会骑脚踏车和轻型机车,白班11点至14点,晚班17点至22点,可自由安排工作时间……」

      萧岚把剩下的包子吃掉,有点噎的慌,找了一圈发现最后一桶瓶装水也喝光了,只好去洗手间接了一捧生水喝下去。他拨通报纸上兼职广告留下的电话号码,抹掉嘴边残留的水滴。

      十月的台北天气已经转凉很多,萧岚穿着不是很合身的制服,在心里庆幸还好不是夏天里接下这份活,不然会被热死的吧。

      和丁伟同居的那短短一个月,是台北最热的时节。租住的屋子空调坏了,只能嘎吱嘎吱的吹风,制冷不起来,两个人就是在那短时间里被热怕了,想尽一切方法贪凉——白天一起去做兼职工读生,办公室有空调吹;下了班就去百货大楼逛卖场,在冷气强劲的开放式冷藏柜前磨磨蹭蹭的挑汽水;在夜市的地摊上买了好几个小风扇,回到家后床上安一个,桌子上安一个,连厕所也安一个……记忆里的那段日子,空气停滞在三十几度的高温里黏腻不化,偶尔有一场雷暴雨席卷而来,拍的窗玻璃啪啪作响,有短暂的清凉。萧岚下了床把窗户打开,风吹进来,丁伟从背后抱住他,亲他的耳廓和脸颊。

      萧岚把餐盒一一摞好,小心翼翼的放进保温箱里,再将车子后座的两边松紧带扣起来,检查了一下扣锁有没有锁紧。面试他的餐厅经理好像对他不是很放心,将信将疑的把一大兜食物和账单塞到他怀里,不断的提醒说,送到客人手里的时候要笑,笑开一点!看到你那副冰山脸谁还有胃口吃饭……萧岚就有点无奈的扯扯嘴角,把沉甸甸的袋子接了过去。

      话少,不怎么笑,待人接物态度平淡,这些不是他故意的。
      只是从小都这样。

      那个能让他笑的眼睛都眯成一道弯弯的月牙的人,让他跟在后面啰嗦的没完没了的人,那个常常在他心海里掀起巨大涡流、搅动的他几乎失去理智的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别人的眼里,这么多年萧岚的变化并没有很大。
      念高中念大学的时候,丁伟身边的萧岚是安静的,不张扬的,即使一出现便会引来目光的聚焦,但总是那副对什么都兴趣寥寥的淡漠样子。多年过去,遭遇种种变故,萧岚并没有被洗练成另外一个萧岚,他还是沉默,不爱笑,情绪鲜少外露,好像只是皮肤变黑了一些,话更少了一点,剩下的,好像就真的还是那个十九岁的萧岚。

      好像连自己也记不清楚,心里那座焦黑的废墟,具体是在哪一分哪一秒被凭空浇筑起来。

      看到丁伟孤零零的躺在潮湿的马路中央。
      丁伟睁开眼,眼睛很肿,对着自己皱了皱鼻子,说,好痛哦。
      手机屏幕的背景光又冷又明亮,上面一行像素点拼成的小字,哥快不行了,莉莉告诉他。
      偌大的嘈杂的桃园机场,人们行色匆匆,恍惚间他的听觉消失了,视野却愈发清晰,他看到了丁伟。

      具体是在哪一分哪一秒,搭建起一座弥天的废墟。
      从内被挖空一次的人,总是要付出一万分的努力,才能勉强支撑着那一层坚硬外壳,摇摇欲坠,但不垮塌。

      夜幕降临,萧岚把脚踏车蹬的飞快。
      已经送掉了三家,还剩下两家,前方红灯亮起,他慢慢捏紧手刹,一只脚撑在地上。漫无目的的朝远处张望,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在他的眼里散成一个个模糊的六边形。

      红灯转成绿灯,萧岚收回放空的目光,一转眼瞥见隔壁机动车道上停着的银灰色Lotus,驾驶座的车窗整个摇下来,露出里面男人的侧脸。

      跨在山地车上表情乖戾的少年开始不耐烦的飙脏话,欧巴桑把住电动车的车头好奇的往前看,车篮子里的鲜肉和蔬菜歪到塑料袋的一边。最前面的那个外送小弟不知道脑壳哪里当机了,硕大的保温箱挡在后面也看不清他的脸,整个人停在那里一动不动,靠北啊?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萧岚才猛然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车子缓缓的加速,右拐驶向另一条路。萧岚如梦初醒般的蹬回脚踏车,跟在那辆莲花后面,越跟被甩的越远,萧岚不敢眨眼睛,生怕下一秒那辆车子的尾灯就会从视线中消失。

      那是丁伟。

      开车的那个人,是丁伟。

      萧岚不知道自己究竟跟了多久,跑偏了多远的路。他一路飞驰着,双腿用力到快失去知觉了,那辆莲花的车灯凝聚成一颗暗红色的圆点,牵走他所有的理智和思绪。

      拐进一条只容得下两辆车并排通行的窄巷,车子开始减速,最后慢慢的行驶了几十米,又拐进一个岔口。车灯熄灭,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身笔挺西装的男人迈出腿走下来,摁下车钥匙上的自动锁按钮,转身走进那个不起眼的楼道。

      萧岚停下车,把头盔摘下来挂好。他弯腰把挂在横杠上的安全锁打开,手在抖,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把钥匙捅进去。
      紧紧咬住嘴唇,确信自己的理智还在,车子锁好了,他站直身子,抬起头看到那个人出现在二楼伸出来的露天阶梯,正不紧不慢的往上走。

      萧岚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丁伟的眼睛。丁伟的眉毛。丁伟的鼻梁。丁伟的每一寸脸庞。
      那个面容早就随着记忆而风化,盘根错节的生长在萧岚的身体里,像是不死的藤蔓,牢牢攀附着他的血管和骨骼,一想起就会触痛,更从来没奢望过会再次看到。

      他整个人僵硬着,站在那块写着“果陀剧场”的广告板旁,久久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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